他敲着门走了进去,家里更是漆漆黑黑的,什么声音也不听到,这个样子,也不必走回自己院子里去看病人了。走了进去,更是要惊动岳母,还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到这样夜深回家呢?于是就在前面书房里睡了。其实这个时候,清秋并没有睡觉,正等着燕西回来,有几句话要背着母亲对他说一说呢。因为冷太太总也怕燕西晚上会回来的,所以老早地避到楼上睡觉去了。清秋亮了床头边一盏电灯,正捧了一本书在看。仿佛之间,听到前院有些声响,似乎是燕西回来了。今天有母亲在这里,料着他会进来敷衍一下子的,不料等了许久,却又是声息渺然了。清秋伸着手到枕头底下去掏出一只表来看了一看,已经是两点半钟了。将表依然塞在枕头下,用一只手撑着被,坐了起来。向屋子四周一看,只觉灯虽亮,还带着一种阴寒之色。外面院子里,风声也停止了,在空气的沉静里面,听到两个老妈子一种呼噜呼噜的鼾睡声,远远送到耳鼓里来。回头看看这床上躺着的孩子,也闭了一双小眼睛,缩着两手,睡得很香。对着儿子点了点头道:“孩子,你这时候,糊里糊涂,睡得这样安稳,你哪里知道你命宫的魔星,也就逼着你一步一步地上前了?你知道你将来是多么危险啦?咳!不知是你害了我,也不知是我害了你?我们谁也不要怨谁,只怨命吧。”清秋闷极了,自言自语一番,夜阑人静,未免觉得无聊,于是叹了一口长气,就睡下去了。但是终日终夜躲在床上的人,睡眠是不会不够的,所以清秋虽然耐着性子睡了去,然而她并不会睡着,只是清醒白醒地在床上。一直到了窗户上发亮,才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子。
醒来以后,冷太太已是坐在床面前椅子上了。冷太太见她睁开眼来,首先便问道:“你睡得好了一些吗?我摸着你的额头,我觉得还有些烫手呢。”清秋勉强挣扎着笑道:“我没有事了,你别替我担心,今天可以回去了。在这里,你也究竟过不惯。”冷太太走上前一步,向着她低了声音问道:“怎么着?有谁不大愿意吗?”清秋道:“那倒不是,我想你惦记家里事没人管,放不下心呢。”冷太太道:“家里的事固然我是放心不下,但是你的病,我也放心不下。我在这里,家里也不过怕出什么毛病,我若回去了,想起你的病,我就很着急了。”清秋笑道:“着急也不至于怕我死,现在我这样子,是会死的人吗?”冷太太道:“你又胡说了,我也不过怕你很闷,陪着你罢了。”清秋见她母亲的样子,倒也不十分担忧,更趁机逼着母亲回家。冷太太究竟看她又说又笑,也就答应回家了。吃过了午饭,冷太太说是回家去看看,过一半天再来,就向金太太告辞回去。到了下午,清秋又回复到一个人独守空房的态度了。这初出世的婴儿,除了喝乳,便是睡觉,倒不怎样占她偎抱去的工夫。她无可奈何的中间,惟一的法子,还是看书。她自己下床找了一本书,躺在床上看。只是心中有事,书中的字句,看到眼里,却印不到心里去,看了许多页数,并不知道书中说的什么。结果只好把书一抛,睁了两眼,在床上躺着。躺了一会儿,依然感到无聊,又把书拿起来着。这一回极力地忍耐用心看下去,算是知道书上说什么了。
但是也不过看到两页书,燕西进来了。清秋手举着将书挡了脸的,见他进来,只将书放下一点,眼睛在书头上望了一望,依然是高举起来挡了脸。燕西道:“又看书了,病完全好了吗?”清秋默然着许久,才用鼻子微微哼了一声。燕西在床边一张软椅上坐下,斜靠着,很自然地道:“你不大爱理人,生我的气吗?”清秋道:“我没做声,敢生你什么气?”燕西道:“你这话就不对了。这话和他人说,或者还费点事。你是有一肚子中国书的,和你说说,你不至于不承认。我记得古书上有这么一句话,乃是‘不敢言而敢怒’。气是生在心里的,有什么不敢?”清秋微笑道:“你可别和我谈书,要说我看过书,我真的糟蹋得文章扫地。一个人念书念成我这种样子,那有什么意思呢?”燕西道:“我恭维你两句,你倒越要和我抬杠,未免太难点。”清秋将书按下,一抬头道:“我又没说你什么,我不过埋怨我自己罢了。你怎么说我和你抬杠呢?”燕西道:“听你的话音,看你的颜色,就知道你是说我。你以为你有一肚子书,嫁了我这样一个人,就算是文章扫地了。哼!那也不要紧,现在还不迟,你还可以高抬身价呢。”清秋坐了起来,向燕西缓缓地摆了两摆头道:“七爷,别这样呀!对于无抵抗的人,只管进攻,那不算什么本领的!我就为了这个孩子,还为了我一个老母,所以我这样地委曲求全,要不然,我……早……”说到这里,她哽咽着再也说不出来,一翻身便伏在桌上哭将起来。燕西道:“你以为你母亲在这里,你做出这种样子我就怕你吗?无论去凭什么人说,你好好儿地和我哭着闹着,这是什么意思呢?”说毕,坐着架起脚来抖着文,慢慢地道:“也无非是说我没有来伺候你的病。光是这一件事,我想不犯什么大罪。”清秋哭了一阵子,才抬起头道:“我为要瞒着母亲,才受你这样的罪呢!她早走了。”燕西道:“好!你倒说出这种话来了,爱怎么样?听凭你。不过今天这事不管你是不是有意无意的,你起先和我闹,总是事实。我好好地问你的病,你倒对我冷嘲热讽起来。”
清秋道:“多谢你来看我的病了。有病的人,都要这样地等你来看,我想死也死过去好几个了。你是来看我的病吗?恐怕是玩倦了,回家来休息休息,或者回家来拿钱的吧?你爱怎么着,你就怎么着,我也犯不上去问你。”燕西冷笑道:“果然我就受你的挟制不成?”清秋垂着泪道:“你不屈心吗?你欺侮我到这种样子,还说我挟制你呢?”燕西坐着椅子上,半晌没说话,突然站起来道:“好!你反正说我是没有诚意的,我就没有诚意,把开箱子的钥匙交给我,我要拿钱。”清秋脸一偏道:“怎么样?我的话不是说对了吗?钥匙在这里,你拿去。”说着,在枕头底下摸索了一阵,将钥匙摸出,然后伸手向桌上抛去。偏是她这一下用劲过了分,啪嚓一声打在那架衣橱的玻璃砖镜子上,镜子中间,打了一个小窟窿,四周如蛛丝网一般分开了许多裂痕。燕西看到,心中倒怔了一怔,不知道清秋如何发这大的气?清秋也是心里吓了一跳,顺手这样一下,怎么把这面镜子打破了?照着平常的迷信来说,这可是一件大不吉祥的事情,纵然不必迷信,把一面天天应用的镜子打破了,也是怪可惜的,值钱不值钱倒在其次。她如此一想,也是默默着说不出话来。屋子里沉寂了许久,究竟是燕西忍不住,先开口了。冷笑一声道:“这就是你的示威运动吧?这屋子里的东西不值多少,就让你全毁坏了,也不要什么紧。”清秋道:“我并不是拿东西出气,不过失手打了。不过你在这一点上怪我,我也承认。”燕西道:“我哪敢怪你?是我得罪了你,你应该砸东西的。”说着话,自开了箱子,取了一卷钞票在手上,钥匙也不交给清秋了,就这样拿在手上带着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