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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粉世家(243)

金太太道:“我已经和你说得清清楚楚的了,难道你还没有了解不成?”凤举这才用着很低的声音,念了一行道:“股票额一百八十五万元。”他只念了一行,又咳嗽了一声。金太太道:“你怎么做这一点事,会弄得浑身是毛病?大声一点念,行不行?”凤举因母亲一再见逼,这才高着声道:“计利华铁矿公司名誉额二十万元,福成煤矿公司名誉额十八万元,西北毛革制造公司名誉额五万元。”金太太道:“且慢一点念。在场的人,对于这名誉股票,恐怕还有不懂得的,我来说明一下。这种股票,就是因为你们父亲在日,有个地位,人家开公司做大买卖,或者开矿,都拉他在内,做个发起人,以便好招股子。他们的条件,就是不必投资,可以送股票给我们,这种股票,是拿不到本钱的,甚至红利也摊不着,不过是说起好听而已。平常都说家里有多少股票,以为是笔大家产,其实是不相干的。凤举,你再往下念。”凤举当真往下念,一共念了十几项,只有二十万股票,是真正投资的。但是这二十万里面,又有十五万是电业公司的。这电业公司,借了银行的债几百万,每月的收入,还不够还利钱,股东勉强可以少还债,硬拉几个红利回来,这种股票,绝对是卖不到钱。那么,一百八十五万股票,仅仅零头是钱而已。凤举念了一样,慧厂就拿着股票点一样。凤举把股票这一项念完,金太太就问:“怎么样?这和原数相符吗?”慧厂自然说是相符。不过在她说这一声相符的时候,似乎不大起劲,说着是很随便的样子。她是这样,其余的人,更是有失望的样子了。但是金太太只当是完全不知道,依然叫凤举接着向下念。凤举已是念惯了,声音高了一点,又念道:“银行存款六十二万元,计:中西银行三十万,大达银行二十万。”凤举只念了这两家,玉芬早就忍不住说话了,就掉转头望了佩芳,当是说闲话的样子,因道:“大嫂,你听见没有?”佩芳笑着点了一点头。玉芬道:“父亲对于金融这件事,也很在行的,何以在两家最靠不住的银行,有了这样多款子?”她虽是说闲话,那声调却很高,大家都听见了。金太太道:“这两家银行,和他都有关系的,你们不知道吗?”佩芳道:“靠得住,靠不住,这都没有关系,以后这款子,不存在那银行里就是了。”玉芬道:“那怕不能吧?这种银行,你要一下子提出二三十万款子来,那真是要它关门了。”大家听了这话,以为金太太必然有话辩正的,不料她坐在一边,并不做声,竟是默认了。

翠姨坐在房间的最远处,几乎要靠着房门了,她不做声,也没有人会来注意到她。这时,她忽然站起身来,大声道:“这账不用念了。据我想,大半总是亏空。纵然不亏空,无论有多少钱,都是在镜子里的,看得着可拿不着。”金太太冷笑一声道:“你真有耐性,忍耐到现在才开口。不错,所有的财产,都是我落下来了,我高兴给哪个,就把钱给哪个。你对我有什么法子?”翠姨道:“怎么没有法子?找人来讲理,理讲不通,还可以上法庭呢。”刚说到这里,咚的一声,金太太将面前的桌子一拍,桌上有一只空杯子,被桌面一震,震得落到地上来,砰的一声打碎了。金太太道:“好!你打算告哪个?你就告去!分来分去,无论如何,摊不到你头上一文。”翠姨道:“这可是你说的,有了你这一句话,我就是个把柄了。你是想活活叫我饿死吗?”金太太向来没有见翠姨这样热烈反抗过的,现在她在许多人面前,执着这样强硬的态度,金太太非常之气愤,脸上颜色转青变白,嘴唇皮都抖颤起来。佩芳一看这样子,是个大大的僵局,若是由翠姨闹去,恐怕会闹出笑话来。于是走上前一把将她的袖子拉住,让她坐下,笑道:“这又不是谁一个人的事,母亲自然有很妥当的办法说出来。这里算账还没有开端,何必要你先着起急来?”翠姨道:“我是为了不是一个人的事,我才站起来说几句废话,若是我一个人的事,大家不说,我才是不说呢。”金太太道:“你说又怎么样?你能代表这些人和我要产业吗?除了梅丽而外,都是我肚皮里养出来的,他们的事,还不至于要你这样一个人出来说话。就是梅丽也不过她娘出来说话罢了。”二姨太听着这话,早哟着一声,站立起来。金太太用手向她一挥道:“你坐下,没有你的什么事,我不过这样譬方说一句罢了。”二姨太要坐下去,刚刚落椅子,但是想到金太太这一句话,千万未便默认的,复又站了起来。金太太道:“大概这句话不说,一定是憋得难受。有什么话?你就简单说出来吧。”二姨太道:“我上半辈子,那样可怜,……”梅丽原坐在金太太这边,站起来一跳脚道:“你这是怎么了?请你简单地说,你索性从上半辈子说起,若要是不简单,这得说上前十辈子了。”在孝期中,本来大家都不敢公然露出笑容来的,有了二姨太这一番表示,又经梅丽这样一拦,大家实在忍不住笑了,都向着二姨太微笑。二姨太被大家这样笑一顿,这才有些难为情,到底是把话忍回去了。金太太看她老实人受窘,也有些不忍,便道:“你的话,不必说,我也明白的。你就是说你原来很可怜,总理在日待你很不错,才享了后半辈子福。而今后半辈子未完,总理去世了,难过已极,万事都看灰了,哪有心谈到财产……”二姨太连道:“对了!太太,你这话说对了。我虽说不出来,我心里可是这样地想着。”金太太道:“本来我们对于死者的关系,哪个也不会比你浅薄。可是只有你能说这句话,叫人想起来,真要难过。”说着,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有了二姨太这样一打岔,比金太太正颜厉色的效力还大,把一屋人那种愤愤不平之气,自然地就这样镇压下去了。在这种情形之下,刚才那一番紧张的情形,完全和缓了。

慧厂就把桌上的契纸,完全叠好,向小皮箱子里一放,因道:“这许多账目,不是一时可以点完的,慢慢再点吧。而且我为人也就最怕计数目字,大哥,你看怎么样?”当她问这句话时,已是伸了手出来,要接凤举的那本款簿。凤举自也不能将这账簿一定拿在手里,就交给她了。她接过向箱子里一放,然后对金太太道:“今天各人的心绪都乱了,一会子工夫,这账可对不清。”她嘴里说着,已是随手把那箱子盖盖上。凤举依旧坐回原位了。金太太道:“那不行!快刀斩乱麻,要办就是今天一劳永逸地办。我告诉你们,账全在这里,除了现在住的这一所房子不算,还有城外一个庄子的地,这个得暂时保留着。其余的现款,还有三十万。提出十万来,他们四姊妹,每人分两万。二姨太她说了,她自己有几个钱,而且愿跟着我一辈子,什么也不要。然而没有这个道理,暂分一万。”说着,将头向二姨太连点几下道:“以后有什么事,我可以贴补你。”说毕,脸又一板,向翠姨瞪着眼道:“我并不是怕你闹,公道话,我不让人家来说我的,你若不出金家的门,你也有一万。”回转头又对凤举道:“明知道不能给你们多钱,但是替你们也保留不了一辈子,还有廿万现款和那些股票,作四股分,你们兄弟们拿去。字画古董书籍,统归我保管,我决不动,别人也不能动一根毛。”金太太这样雷厉风行地说了一篇支配法,虽有一大半人不赞成,然而都不敢明白地起来反对。翠姨她一想,反正是破脸了,便站起来道:“无论加我一种什么罪名,若是没有证据,我是不怕的,话我也是要说的。大家想,这样一个大名鼎鼎的国务总理,该有多少钱呢?若说丢下来的产业,只有这些,我就不相信。我的年纪还轻,一万块钱,我活不了一辈子,还得给我钱。若是不给,我就破了面子,要登报声明了。若是怕我声明,除非把我杀了。”说着,又站着跳起来。金太太是个吸了文明空气的太太,而且又是满堂儿女,若去和翠姨对骂,这是她认为极失身份的事。便指着道:“看你这个泼辣的样子,就知道不是一个好东西!你尽管无赖,我是不怕你的。”翠姨也用手指着金太太道:“我怎么无赖?你说!用‘无赖’两个字,就可以把我轰了出去吗?”金太太气得说不出什么话来了,只指着翠姨叫大家你看你看。二姨太一见,这风潮要更会扩大,连忙站起身来,拉着翠姨的手道:“你今天怎么啦?倒像喝醉了酒似的。”说着,便拉了她的手向屋外走。佩芳也走了过来,在后面推着,再也不容翠姨分说,就把她推出了房门。于是玉芬也跟在后面,就把她推回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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