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西一看这种情形,没法和他讨论,回身又折到金太太屋子里来。这里正坐了一屋子人,除了道之四姊妹,还有鹏振夫妇。佩芳和金太太斜坐在侧面一张沙发上。金太太道:“也许是凤举有些觉悟了,从来银钱经过他的手,没有像这样干净的。”佩芳道:“这一层我倒知道的,他虽是乱七八糟地用钱,‘公私’两个字,可分得很清楚。现在家里遭了这样的大难,他也心慌意乱,就是要扯公款,也想不到这上面来的了。”说到这里,正是燕西一脚由外面踏了进来,金太太道:“老七,你今天有什么心事?只看见你跑进跑出,坐立不安。”燕西一看屋子里有这些人,便道:“我有什么心事?我不过是心里烦闷得很罢了。”说着,在金太太对面一张椅子上坐下。这一坐下,不觉希沙一阵响,连忙回头看时,原来是椅子上有一把算盘呢。因道:“妈现在实行做起账房来了,算盘账簿,老不离左右。”金太太道:“蛖!你知道什么?凡是银钱经手的人,谁见了会不动心?不过总有一种限制,不敢胡来罢了。一到了有机可乘,谁能说不是混水里捞鱼吃?现在除了家里两位账房经手的账不算,外面大小往来账目,哪里不要先审核一下?光是数目上少个一万八千,我都认为不算什么。最怕就是整笔地漏了去,无从稽考。钱是到人家手上去了,他不见你的情,还要笑你傻瓜呢。所以我在你父亲临危的那一天,我只把里外几只保险箱子管得铁紧。至于丧费怎样铺张,我都不会去注意。他们要花,就放手去花,就是多花些冤枉钱,也不过一万八千罢了。若总账有个出入,那可难说了,所以人遇到大事,最忌的是察察为明。”说到这里,用眼望了道之姊妹道:“我也是个妇人,不敢藐视妇女。可是妇女的心理,往往是抱定一个钱也不吃亏的主义,为了一点小事,拼命去计较,结果是你的眼光,注意在小事上的时候,大事不曾顾到,受了很大的损失了。这是哪一头的盘算呢?前几天,我心里有了把握,什么也不管,这几天我可要查一查了。总算不错,凤举办得很有头绪,花钱并不多。”道之姊妹听了,倒也无所谓,只有玉芬听了,正中着心病,倒难过一阵。当时望了一望大家,都没有说什么。在她这眼光像电流似的一闪之间,清秋恰是不曾注意着,面向了金太太。金太太向她补了一句道:“你看我这话说得怎么样?”清秋本来是这样的主张的,何况婆婆说话,又不容她不附和呢。因道:“你老人家不要谈修养有素了,就是先说经验一层,也比我们深得很。这话自然是有理的,我们就怕学不到呢。”玉芬听了这话,深深地盯了清秋身后一眼。清秋哪里知道,回转身见道之望着她,便道:“四姐是能步母亲后尘的,其实用不着母亲教训,你也就很可以了。”道之不便说什么,就只微点了一点头。道之不说,其余的人,也是不肯说,金太太所说的一番话,无人答复,就这样消沉下去了。
玉芬向佩芳丢了一个眼色,轻轻地道:“大嫂,我还有两样东西在你那里,我要去拿回来。”佩芳会意,和她一同走出来。走出院子月亮门,玉芬首先把脸一沉道:“你瞧,这个人多么岂有此理!上人正在说我,你不替我遮掩,倒也罢了,还要火上加油,在一边加上几句,这是什么用意?我大大地受一番教训,她就痛快了吗?”佩芳望了玉芬的脸道:“夹枪带棒,这样地乱杀一阵,你究竟说的是谁?我可没有得罪你,干吗向我红着小脸?”玉芬道:“我是说实话,不是开玩笑,凭你说句公道话,清秋刚才所说的话,应当不应当?”佩芳道:“母亲那一番话,是对大家泛说的,又不是指着你一个人,干吗要你生这样大的气?”二人说时,不觉已是走到佩芳院子里。佩芳道:“你调虎离山把我调了回来,有什么话说?”玉芬道:“别忙呀,让我到了你屋子里去再说也不迟,难道我身上有什么传染病,不让进屋子不成?”佩芳道:“你这人说话真是厉害,今天你受了什么肮脏气,到我头上来出?”说着,自己抢上前一步,给她打着帘子,便让她进去。玉芬笑道:“这就不敢当了。”佩芳让她进了房,才放下帘子一路进来,也笑道:“你总也算开了笑脸了。”玉芬道:“并不是我无事生非地生什么气,实在因为今天这种情形,我有点忍耐不住。”佩芳道:“你忍耐不住又怎么样呢?向着别人生一阵子气,就忍耐住了吗?”玉芬道:“不是那样说,我早有些话要和你商量。”说着,拉了佩芳的手,同在一张沙发椅上坐下,脸上立刻现了一种庄严的样子道:“我们为着将来打算,有许多事不能不商量一下子。就是这几天我听母亲的口音,这家庭恐怕不能维持现状了。而且还说,父亲既去世,家里也用不着这样的大门面。就是这大门面,入不敷出,也维持不了长久。”佩芳笑道:“你这算是一段议论总帽子吧?以下还有什么呢?帽子就说得这样透彻,本论一定是更好的了。”玉芬把眉头一皱道:“怎么一回事?人家越是和你说正经话,你倒越要开玩笑。你想想看,家庭不能维持现状,我们自然也不能过从前一样的生活了。”
佩芳道:“这是自然的,我看多少有钱的人家,一倒就倒得不可收拾,这都是由于不会早早地回头之故。母亲的办法,我们当然极力赞成。”玉芬道:“极力赞成什么?也用不着我们去赞成呀。你以为家庭不能维持现状以后,她老人家还要拿着这个大家庭在手上吗?这样一来,十分之九,这家是免不了要分开的。凭着这些哥儿们的能耐,大家各自撑立门户起来,我以为那是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的情形。”佩芳先还不为意,只管陪着她说话,及至她说到这里,心中一动,就默然了。她靠了沙发背躺着,低了头只管看着一双白手出神。手却翻来覆去,又互相抡着指头,好像在这一双手上,就能看出一种答案出来的样子似的。半晌,便叹了一口气。玉芬道:“你叹什么气?这样重大的事情,你不过是付之一叹吗?”佩芳这才抬头道:“老妹,这件事,我早就算到了,还等今天才成问题吗?据你说,又有什么法子呢?”玉芬道:“这也不是没有法子一句话,可以了却的,没有法子,总也得去想一个法子来。我想了两天,倒有一条笨主意,不知道在你看去,以为如何?”佩芳道:“既有法子,那就好极了。只要办得动,我就惟命是听。”玉芬道:“那就不敢当,不过说出来,大家讨论讨论罢了。我想这家产不分便罢,若是要分的话,我们得向母亲说明,无论什么款子,也不用一个大,可是得把账目证明清清楚楚的,让我们有一份监督之权。除了正项开支,别的用途大家不许动。若是嫌这个办法太拘束,就再换一个法子,请母亲单独地拨给我们一份产业。我们有了产业在手,别人无论如何狂嫖滥赌,管得着就管,管不着就拉倒。”佩芳听着这话,默然了一会儿,将头连摆了几下,淡淡地道了一个字:“难。”玉芬道:“为什么难?眼睁睁地望着家产分到他们手上去,就这样狂花掉吗?”佩芳道:“我自然有我的一层说法。你想,产业当然是儿子承继的,儿媳有什么权要求监督?而且也与他们面子难堪,他们肯承认吗?现在他们用钱,我们在一边啰嗦着还不愿意呢,你要实行监督起来,这就不必问了。至于第二步办法,那倒成了分居的办法,未免太着痕迹。那样君君子子地干,恐怕母亲首先不答应。”玉芬道:“这就难了。那样也不成,这样也不成,我们就眼巴巴地这样望着树倒猢狲散吗?”佩芳道:“这有什么法子?只好各人自己解决罢了,公开地提出来讨论那可不能的。”玉芬听了这话,半晌不能做声,却叹了一口气。佩芳伸着手在她肩上连连拍了两下道:“老妹,你还叹什么气?你的私人积蓄不少呀。”玉芬道:“我有什么积蓄?上次做公债,亏了一塌糊涂,你还有什么不知道?我一条小命,都几乎在这上面送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