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按摩大夫走到卧室里床面前一看,才知道病已十分沉重。屋子站着一位总理夫人,三个公子,眼睁睁地看他治病。他想,总理不像平常人,已是不可乱下手,而况这病又重到这种程度,设若正在按摩的时候,人不行了,千斤担子,都让按摩的人担着,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因伸手按了一按金铨的脉,又故意看了一看脸色,便往后退了一步。因听到人家叫鹤荪二爷,大爷不在这里,自然是二爷做主了。因向鹤荪拱拱手道:“二爷,我们在外面说话吧。”说着,就到外面屋子里去了。金太太拦住鹤荪轻轻地道:“这样子,他是要先说一说条件哩。无论什么条件,你都答应,只要病好了,哪怕把家产分一半给他呢。”鹤荪不料母亲对于这位按摩医生,倒是如此的信任,既是母亲说出这种重话来,也就不能小视,因此便一直到外面来和按摩医生谈话。按摩医生一见,就皱了眉道:“总理的病症太重,这时候还不可以乱下手术,只好请他老人家,先静养一下子吧。”鹤荪道:“难道按摩这种医治的方法,也有能行不能行的吗?”他道:“医道都是一理,那自然有。”他说着话时,充分地显出那踌躇的样子来。鹤荪看那神情,明知道他是不行,也只好算了,和他点了点头,就让听差将他带了出去。
他一出去,那个画辰州符的大夫就来了。这位大夫情形和西医中医以及按摩医生都不同。他穿了一件旧而又小的蓝布袍子,外罩一件四四方方的大袖马褂。头上戴了一顶板油瓜皮小帽,配上那一张雷公脸,实在形容不出他是何性格。听差引他到金铨卧室外时,他已经觉得这里面的富贵气象真可吓人,转过许多走廊与院落,只觉头晕目眩。这时,见屋里屋外这些人,而又恰是鸦雀无声,不由得不肃然起敬。早是两只大袖按了大腿,一步一步,比着尺寸向前走去。到了外边屋子里,鹤荪出来接见,听差告诉他,这是二爷。他一听“二爷”两个字,便齐了两只袖子,向鹤荪深深地作了三个揖。一揖下去,可以打到鞋尖,一揖提上来,恰是比齐了额顶。只看那情形,可以知道他十二分恭敬。这个样子很用不着去敷衍他的了,就很随便地向他点了一点头。燕西、鹏振在一处看着,也是十分不顺眼,这是天桥芦席棚内说相声带卖药的角色,怎么也找来了?只是金太太有了新主张,只要是能治病,管他什么人,用什么办法来治,她都一律欢迎,那么,也只好让他试试再说。天下事本难预料,也许就是他这种人能治好。本来中西医以及按摩大夫都束手无策,也不能就眼看着不治。这个画辰州符的,倒不像旁人,他的胆子很大,和鹤荪作了一揖以后,便拱拱手问道:“但不知道总理在哪里安寝?”鹤荪向屋里一指道:“就是那里。”这画符的听说,先向屋子里看了一看,然后又在屋外周围上下看了一看,点了一点头,似乎有什么所得的样子。然后又向鹤荪道:“二爷,请你升一步,引着我进去看看总理。”这时,屋子里只有金太太和道之夫妇,大家都在外面屋子里候着。画符的医生,进去之后,先作了一阵揖,然后走到床面前,离床还有二尺路,便不敢再向前一步了,只是伸了腰,向前看了一看金铨的颜色。再倒退一步,向鹤荪轻轻地道:“我不敢说有把握,让我给总理治着试试看。请二爷吩咐贵管家,给预备一张黄纸,一碗白水,一支朱笔,再赐一副香烛,我就可以动手。”说着,又向鹤荪笑着将手拱了两拱。这样一来,一家人便转得一线希望,大家以为他能治,金铨未必到了绝境了。听差们连忙就照着他的话,将香烛朱笔白水,一齐预备了来。那医生吩咐听差,将香烛在院子里墙根下燃烧了,他然后手上托了那碗清水,在香头上熏了一熏。碗是在左手托着的。
右手掐了诀,就手对着水碗,遥遥地在空中连画了几遍,连圈了几圈。做了一套手脚之后,喝了一口饱水,回过头来,呼的一声,就向金铨的卧室窗子外一喷。喷过之后,便拿了朱笔黄纸,在院子走廊下的电灯光里,伏在一个茶几上画了三道符。鹤荪背了两手,在远远地看着,心里不住地揣想,像这种行为,照着道教中说,这是动天兵天将的勾当了,是如何尊严的事,不料他就含含糊糊地在廊子下闹将起来,看来是未必有何效验吧?他正这样想着,那医生拿了这三道符,就向着天打了三个拱,然后在烛头上将符焚化了。昂着头向了天,两片嘴唇一阵乱动,恍惚口中念念有词,然后左手五指伸开,向天空一把抓下来,捏了一个诀。右手拿了一支朱笔,高抬过顶,好像得着了什么东西似的,连忙掉转身子,向屋子里跑了进来。走到床面前,距离着金铨约摸也有二尺路之远,挺着身子立定,闭了双眼,只管出神。鹤荪兄弟,都静静地跟随在身后,燕西看了这样子,倒吓了一跳,这是什么意思?莫不是传染了中风?那画符医生嘴唇又乱动了一阵,然后两眼一睁,浑身一使劲,将笔对准了金铨的头,遥遥地就画上了三个大圈圈。左手的诀一伸,再向空中一抓,这右手的笔,就如通了电流一样,只管上下左右,一阵飞舞,画了一个不停。这一阵大画之下,又把左手作佛手式的中指伸直向上,其余四指,全在下面盘绕起来。鹤荪见他忙个不了,不敢从中插言,只管遥遥地看着他。这时,凤举溜开了那三位西医,特地到屋子里来,看看他是怎么医治的法子。进来之时,便见金铨的面色有点不佳。那医生越画得凶,金铨的面色越不好看。凤举忍耐不住了,走上前,正待和医生说一句话,那医生就像是如有所得,立刻向金铨做抓东西之势,抓了三大把,掉转身去,就向屋子外跑,然后又做抛东西之势,对墙头上抛了三下,将朱笔一丢,喝了一声道:“去!”“去”字刚完,凤举接着在屋子里大嚷起来。原来他这种手脚,凤举却不曾看,只是在屋子里细察父亲的病,伸手一摸金铨两手,已是冰冷。又一摸鼻息,好像一点呼吸没有,不由得嚷了一声不好了。接上道:“快请前面三位大夫来瞧瞧吧。”那画符的医生本来还想做几套手脚,以表示他的努力,现在一听凤举大嚷,知道事已危急,趁着大家忙乱,找了一个听差引路,就溜走了。
这里鹤荪兄弟向屋子里一拥,把床围住,只见金铨面如白纸,眼睛睁着望了众人,金太太从人丛挤了过来,握住金铨的手道:“子衡,你不能就这样去呀!你有多少大事没办呢!我们几十年的夫妻,你忍心一句话也不给我留下吗?你你……”金太太说到这里,万分忍不住了,眼泪向下流着,就放声哭了起来。二姨太在外面屋子里逡巡了几个钟头,可怜要上前,又怕自己不能忍耐,会哭出来;要不上前,究竟不知道病人的现象是什么样子,万分难受。这时,听到金太太在屋子里有哭声,一阵心酸,哇的一声,由屋外哭到屋里来。几位小姐早是眼泪在暗中不知弹了多少,现在母亲一哭,也引动了。小姐们一哭,少奶奶们也哭,一时屋里屋外,人声鼎沸。究竟凤举年纪大一点,有些经验,垂着泪向大众摇手道:“别慌,别慌,大夫还在这里呢。请大夫来看看,纵然不能治好,或则将时间延长一点,也许让父亲留下几句遗嘱。”大家听了这话,更是伤心,哭声哪里禁得住?三个西医,已经让听差请了进来,还是梁大夫挤着上前,到床边仔细看了一看。只一看金铨的颜色,也不用再诊脉了,便正着颜色对凤举道:“大爷,你还是预备后事吧。纵然再施手术,再打针,也是无用,总理已经算是过去了。”说毕,向后退了一步,其余两个医生,也不愿在这里多讨没趣,一齐走了。金太太听到说完全绝望,便猛然地向铜床上一扑,抱着金铨的颈脖,放声大哭。金太太究竟是有学问的人,伤心是伤心,表面上总是规矩的。二姨太和金铨的感情,本就不错,而今又失了泰山之靠,心里有什么事,就藏不住,挤到床边,伏在床栏上,一边哭着,一边说着,只说是“我怎样得了呢?日子还长着啦,我靠着谁?你待我们那些好处,我们一丝丝也没报答你,叫我们心里怎么过得去呀?你在世,你让我们享福。你陡然把我们丢开,我们享惯了福,干什么去呢?你是害了我们啦”。二姨太这一遍老实话,也差不多是全家人心里要说的话。她一说不打紧,兜起大家一肚皮心事,越发地大哭起来。金太太垂着泪向佩芳、慧厂道:“叫奶妈把两个孩子快抱了来,送他爷爷去吧。是他的骨肉,都站到他前面来,一生一世,就是这一下子告别了。”说毕,又放声大哭起来。不多一会儿,两个乳孩子也抱了来。孩子听到一片哭声,也吓得哇哇地直哭。两个小孩子一哭,大家倒不像往常一样,怕小孩子受了惊,却觉得这大的小孩子都哭了,这事是十分的凄惨,于是大家更哭起来。在大家这样震天震地的哭泣声中,金铨所剩一缕悠悠之气,便完全消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