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得门来,坐上自己的包车,一直就到金宅来。走进门,正碰到金荣,便问你们七爷哪里去了?金荣见他脸上带有怒色。倒不敢直言相告,便道:“刚才看见他由里往外走,也许出门了。”朱逸士道:“我在书房里等他,你到里面去找找他看,看他在家里没有?我有要紧的话和他说。”金荣让朱逸士到书房里去,便一直走到上房来找燕西。四处找着,都不曾看见。正要到书房里回朱逸士的信,却见小丫头玉儿由外面进来。笑道:“金大哥,劳你驾,到七爷书房里找一个洋信封来。我瞧那里有客,不好去的。”金荣道:“有客要什么紧?他会吃了你吗?”玉儿将脚一伸道:“不是别的,你瞧。”金荣一看,她脚上穿着旧棉鞋,鞋头上破了两个洞。金荣笑道:“了不得,你多大一点年纪了,就要在人前要一个漂亮?”玉儿掉头就走,口里笑着说道:“你就拿来吧,七爷在三姨太太那里写信,还等着要呢。”金荣倒不想燕西在这里,就先来报信。走到院子里,先叫了一声七爷。燕西道:“有什么事,还一直找到这地方来?”金荣道:“朱四爷来了,他有话,等着要和七爷说。看那样子倒好像是生气。”燕西道:“他说了什么没有?”一面说着,一面向外面走了出来。翠姨原站在桌子边,看着燕西替她写家信。燕西一扔笔要走,她就道:“什么朱四爷朱八爷?迟不来,早不来。我求人好多回了,求得今日来写一封信,还不曾写完,偏是要走。”说着,抢着堵住了房门口,两手一伸,平空拦住。燕西笑道:“人家有客来了,总得去陪。”翠姨道:“我知道,那是不相干的朋友。让他等一会儿,那也不要紧,你先给我把这封信写完,我才能够让你走。”燕西笑道:“没有法子,我就和你写完了再走吧。金荣,你去对朱四爷说,稍微等一等我就来的。你还在书房里送个信封来。”于是又蹲下身来,二次给翠姨写信。信封来了,又给翠姨写好了,才站起来道:“这只剩贴邮票了,大概用不着我了吧?”翠姨笑道:“要你做这一点小事,还是勉强的,你还说上这些个话,将来你就没有请求我的时候吗?”燕西笑道:“要写信,我便写了,还有什么不是?”翠姨道:“你为什么还要说两句俏皮话哩?意思好像我要你做这一点事,你已经让我麻烦够了似的。”燕西笑道:“算我说错了就是了。你有账和我算,现在且记下,我要陪客去了。”一面说着,一面向外飞跑。跑出了院子门,复又跑回来,玉儿却从屋子里迎上前,手里高举一件坎肩道:“是丢了这个,回头拿的不是?”燕西笑道:“对了,算你机灵。”顺手接过坎肩,一壁穿,一壁向外走。
到了书房里,朱逸士道:“不是新婚燕尔啦,什么事绊住了脚不能出来,让我老等?”燕西笑道:“我料你也没有什么要紧的大事,所以在里面办完了一点小事才出来。”朱逸士道:“问题倒不算大问题,只是我气得难受。”因就把晚香撕信和撕相片子的事,说了一遍。燕西道:“这个人我真看不出,倒有这样大的脾气。”朱逸士道:“脾气哪个没有呢?可也看着对谁发啊?我到金府上来,大小总是一个客,怎么我说什么,就把什么扫我的面子?我是不敢在那里再往下待,再要坐个几分钟,恐怕还要赏我两个嘴巴呢。”燕西笑道:“这件事她确是不对。但是我也没有法子,只好等着老大回来了再说。”朱逸士道:“我并不是来告诉你,要你和他出气。不过我看她这种情形,难望维持下去。你得赶快写信到上海去,叫他早回来,不要出了什么乱子,事后补救就来不及了。我听说她现在不分昼夜地总是在外面跑,这是什么意思呢?”燕西道:“你听到谁说的?”朱逸士笑道:“你想这些娱乐场所,还短得了我们的朋友吗?只要人家看见,谁禁得住不说?况且那位,她又是不避人的。”燕西听了这话,不由得呆了一呆,脸上也就红上一阵。朱逸士笑道:“这干你什么事,要你难为情?”燕西勉强笑道:“我倒不是怕难为情,我想到金钱买的爱情,是这样靠不住。”朱逸士道:“并不是金钱买的爱情靠不住,不过看金钱够不够满足她的欲望罢了。你所给予她的金钱,可以敌得过她别的什么嗜好,她就能够牺牲别的嗜好,专门将就着你。老实说,你老大是原来许得条件太优,到了现在不能照约履行,所以引得她满腹是怨恨。换言之,也就是你老大的金钱,不曾满足她的欲望。无论什么事,没有条件便罢,若是有了条件,有一方面不履行,那就非破裂不可的。”燕西先是要辩论,听到这里,不由得默然起来。还是朱逸士道:“这件事据我看来,你非写信到上海去不可。若是不写信,将来出了事故,你的责任就更大了。”燕西道:“这事不是如此简单,你让我仔细想想。”于是两手撑在桌上,扶住了额顶。正想着呢,金荣慌慌张张跑了进来,张口结舌地道:“七爷七爷,新大奶奶来了。”这不由燕西猛吃一惊。因问金荣道:“她在哪里?她的胆子也太大了。”金荣道:“她在外面客厅里。门房原不知道她是新奶奶,因为她说姓李,是来拜会七爷的。”燕西道:“那倒罢了,就当她是姓李。千万别嚷,嚷出来了,可是一件大祸。连我都是很大的嫌疑犯,大家不明白,还以为我勾引来的呢。”一面说着,一面就向外走。
走到外面客厅里,只见晚香把斗篷脱了,放在躺椅上。她自己却大模大样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燕西原是一肚子气,见了她竟自先行软化起来,一点气也没有了。因笑道:“有什么要紧的事没有?”晚香微笑道:“你想,我若是没有要紧的事,敢到这里来吗?我有一个急事,等着要用几百块钱,请你帮我一个忙。我也不限定和你借多少,你有一百就借一百,你有二百就借二百。可是有一层,我马上就要。”燕西心想,刚才她还和朱逸士两个人大闹,并没有说到有什么急事,怎样一会儿工夫就跟着发生了急事要钱?这里面一定另有缘故。犹疑了一会子,便道:“既然是你亲自来了,想必很要紧。不过这一会子,我实在拿不出手,等到晚上我把钱筹齐了,或者我当晚就送来,或者次日一早我送来,都可以。”晚香微笑道:“你真能冤我,像府上这大的人家,难道一二百块钱拿不出来?”燕西这却难了,要说拿不出来,很与面子有关;若说拿得出来,马上就要给她。因笑道:“怎么回事?你是来和我生气的呢?还是来商量款子呢?”晚香便站起来走上前,拍着燕西的肩膀笑道:“好孩子,我是来和你商量款子来了,你帮嫂子一个忙吧。”燕西站起来,向后退了一步,又回头看了一看,然后说道:“并不是我故意推诿,实在身上不能整天揣着整百的洋钱。要不随我到里面拿去,”晚香笑道:“好孩子,你还说不推诿呢?你们家里有账房,随时去拿个三百二百,很不费事。就是没有现钱,账房里支票簿子也没有一本吗?那平常和银行里往来,这账又是怎样算呢?”燕西望着她笑了一笑,什么也不能说了。晚香道:“行不行呢?你干脆答复我一句吧。”燕西笑道:“我到账房里,给你去看看,有没有,就碰你的运气。”说着,刚要提了脚出门,晚香又叫道:“你回来回来。”燕西便站住等话,晚香道:“今天天气不早了,来不及到银行里去兑钱,你别给我开支票,给我现钱吧。”燕西听她说这话,倒疑惑起来,要钱要得这样急,又不许开支票,这是什么意思?便道:“好吧,我进去给你搜罗搜罗吧。”说毕,就复到书房里来,告诉了朱逸士。他望了燕西一望,微笑道:“你还打算给她钱吗?傻子!”燕西本来就够疑虑的了,经朱逸士这样一说,就更加疑虑,望了他,说不出所以然来。朱逸士道:“你想,刚才我由那里来,她一个字也没有提到。这一会儿工夫,她就钻出一桩急事来了,是否靠得住,也就不问可知。况且她来要钱,连支票都不收,非现洋不可,难道是强盗打抢,一刻延误不得。你不要为难,你同我一路去见她,让我来打发她走。”燕西笑道:“就这样出去硬挺吗?有点不好意思吧?”朱逸士道:“所以你这人没有出息,总应付不了妇女们。这要什么紧?得罪了就得罪了,至多是断绝往来而已。难道你还怕和她断绝往来吗?”说时,伸了一只手挽住燕西的胳膊,就一同到外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