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西回得家去,一进去,门口号房就迎上来说道:“七爷,你真把人等了一个够。那位谢先生在这儿整等你半天了。”燕西道:“哪一个谢先生?”门房道:“就是你大喜的日子,他作傧相的那位谢先生。”燕西道:“哦!是他等着我没走,这一定有要紧的事的,现在在哪里?”门房道:“在你书房里。”燕西听说,一直就向自己书房里来,只见谢玉树一个人斜躺在一张软椅上,拿了一本书在看。燕西还未曾开言,他一个翻身坐起来,指着燕西道:“你这个好人,送人送到哪里去了?上了天津吗?”燕西道:“我又没有耳报神,怎么知道你这时候会来?我遇到一个朋友,拉我吃小馆子去了。你很不容易出学校门的,此来必有所谓。”谢玉树笑道:“我是来看看新娘子的,顺便和你打听一件事。”燕西道:“看新娘子那件事,我算是领情了,你就把顺便来打听的一件事,变为正题,告诉我吧。”谢玉树笑道:“在我未开谈判之先,我还有一点小小的要求,我这个肚皮现在十分的叫屈。”燕西一拍手道:“了不得,你还没有吃午饭吗?”一面说话,一面就按了电铃。金荣进来了,燕西道:“吩咐厨房里,快开一位客饭来,做好一点。”金荣答应去了。燕西笑道:“是了,你是上午进城的,以为赶我这里来吃饭。不料我今天吃饭吃得格外早,一点钟就上了车站。算没有合上你的预算,其实是你太客气了,你老实一点,让我们听差,给你弄一点点心来吃,他也不至于辱命。”谢玉树道:“谁知道你这时候才回来呢?”燕西道:“不去追究那些小问题了,你说吧,你今天为了什么问题来的?我就是这样的脾气,心里搁不住事,请你把话告诉我吧。”谢玉树也知道燕西的脾气,做事总是急不暇择的。因道:“并不是我自己的事,我也是受人之托。”燕西笑道:“你就不要推卸责任了。是你自己的事也好,是你受人之托也好,反正你有所要求,我认准了你办,这不很直截了当吗?”谢玉树这倒只好先笑了一笑,因道:“那天你结婚日子,不是有位傧相吴女士吗?密斯脱卫托我问你一问,是不是府上的亲戚?”说到这里,他的脸先红了。燕西笑道:“你这话不说出来,我已十分明白了。这位密斯脱卫,也是一个十分的老外,怎么请你来做这一件事?天下哪有做媒的人,说话怕害臊的?”
谢玉树经他说破,越发是难为情。所幸就在这个时候,厨子已经把饭开来了。燕西道:“对不住,我吃过点心不多久,不能又吃,我只坐在这里空陪吧。”谢玉树道:“那不要紧,我只要吃饱了就是了。”于是他就专门吃饭,一声也不响。还是燕西忍耐不住,问道:“密斯脱卫是怎样拜托你来做媒?他就是在那天一见倾心的吗?”谢玉树鼓励着自己不让害臊,吃着饭很随便地答道:“在这个年头儿,哪里还容得下‘做媒’两个字?他不过很属意那位吴女士,特意请我来向你打听,人家是不是小姑居处?”燕西笑道:“不但是小姑居处,而且那爱情之箭,还从未射到她的芳心上去呢!这一朵解语之花,为她所颠倒的,未始无人。不过她心目中,向来不曾满意于谁。以老卫的人才而论,当然是中选的。不过有一层……”谢玉树道:“我知道,就是为他穷,对不对?难道像吴小姐那样冰雪聪明的人儿,还不能不拿金钱来做对象吗?”燕西道:“我并不是说这个,我以为老卫这种动机,太突兀了,并没有什么恋爱的过程呢。”谢玉树道:“就是因为没有什么恋爱的过程,我才来疏通你,怎样给他们拉拢拉拢,让他们成为朋友。等他们成了朋友以后,老卫拼命地去输爱,那是不成问题的了,这就看吴女士,能不能够接受?只要能接受,家庭方面,还要仗你大力斡旋呢。”说着话,谢玉树已经把饭吃完了。漱洗已毕,索性和燕西坐在一张沙发上,从从容容地向下谈。说着,还拱拱手。燕西笑道:“你这样给他出力,图着什么来?我给他们拉拢,少不得还要贴本请客,我又图着什么来?”谢玉树道:“替朋友帮忙,何必还要图个什么?说成了功,这是多么圆满的一场功德。说不成功,我不过贴了一张嘴,两条腿。就是你七爷请一两回客,还在乎吗?”燕西道:“我也巴不得找一件有趣味的事干,你既然专诚来托我,我绝不能那样不识抬举,不来进行。你今晚是不能出城的了,就在舍间下榻,我们慢慢地来想个办法。”谢玉树道:“只要你肯帮忙,在这里住十天半月我也肯。学校里哪里有总理公馆里住得舒服,我还有什么不乐意的吗?”燕西笑道:“这样漂亮的人才,说出这样不漂亮的话来?”谢玉树笑道:“你们天天锦衣肉食惯了,也不觉得这贵族生活有什么意义。若是我们穷小子,偶然到你们这里来过个一两天,真觉到了神仙府里一般,不说吃喝了,脚下踏着寸来厚的地毯,屁股下坐着其软如绵的沙发,就让人舒服得乐不思蜀呢。”燕西道:“刚才说正经话,给人家做媒,就老是吃螺蛳吃生姜;现在闹着玩,你的嘴就出来了。”两个人说笑了一阵,燕西道:“你在这儿躺一会儿,有好茶可喝,有小说可看,我到里面去布置一点小事。”谢玉树道:“我肚子吃饱了,就不要你照顾了,你请便吧。”
燕西又吩咐了听差们好好招待,便回自己院子里来。老妈子说:“少奶奶吃晚饭去了。”燕西又转到母亲屋子里来。金太太屋子里这一餐饭,正是热闹,除了清秋不算,又有梅丽和二姨太加入。佩芳因为凤举走了,一人未免有伤孤寂,也在这边吃。燕西一进门,清秋便站起来道:“我听说你在前面陪客吃过了,所以不等你,你怎么又赶来了?”燕西道:“你吃你的吧,我不是来吃饭的,我有事要和大嫂商量呢。”清秋又坐下吃饭,将瓷勺子在中间汤碗里舀着举了起来,扭转身来笑道:“有冬笋莼菜汤呢,你不喝点?”佩芳笑道:“这真是新婚夫妇甜似蜜,你瞧,你们两人,是多么客气啊!”燕西笑道:“那也不见得,不过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罢了。”佩芳道:“得了,我不和你说那些,你告诉我,有什么事和我商量?要商量就公开,不妨当着母亲的面,说出来听听。”燕西道:“自然啊,我是要公开的,难道我还有什么私人的请托不成?说起来这事也奇怪,他们不知道怎样会想到和一个生人提出婚姻问题来了,就是上次做傧相的那位漂亮人,他要登门来求亲了。”梅丽听了这话,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脸都红破了。低了头只管吃饭,并不望着燕西。佩芳道:“你没头没脑地提起这个话,我倒有些不懂,这事和我有什么相干?”燕西道:“自然有和你商量之必要,我才和你商量。不然,我又何必多此一举哩?”佩芳笑道:“哦!我知道了。其中有个姓卫的,对我们蔼芳好像很是注意,莫非他想得着这一位安琪儿?”燕西道:“可不是!他托那个姓谢的来找我,问我可不可以提这个要求?”佩芳道:“这姓谢的,也是个漂亮人儿啦。怎么让这个姑娘似的人儿来做说客?”燕西道:“这件事,若办不通,是很塌台的。少年人都是要一个面子,不愿让平常的朋友来说,免得不成功,传说开去不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