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是正月初四,燕西在家里打了一天小牌,到了下午,闷得慌,也不知道哪儿去玩好。这几天戏园子是不把戏名写上戏报的,都是吉祥新戏。你真要到戏园子里去撞撞看,就会撞到一些清淡无味的吉祥戏,白花了钱。要去看电影吧?这些日子,又没有报,也没有电影广告,不知道演的是什么片子。索性哪儿也不去玩,跑到屋子里来闲待着。清秋道:“该玩的时候,又不去玩。”燕西道:“你叫我去玩,这是第一次了。”清秋道:“并不是我催你去玩,你哪儿也不去,老守在屋子里,是会让人家笑话的。”燕西笑道:“原来为此。我实在是找不着玩意儿。”清秋道:“你不是说带我到华洋饭店去看化装跳舞的吗?”燕西道:“那要到星期六呢。”说时连忙站起来,看桌上大玻璃罩里的旋轮日历,今天可不是星期六!因笑道:“不是你提起,我倒把这个机会错过了。别在家里吃饭了,我们一块儿到饭店里吃去。”清秋笑道:“你就是这样胡忙,你常对我说,跳舞要到十点钟才会热闹,去得那早做什么?”燕西道:“那我就先躺一会儿,回头好有精神跳舞。”清秋笑道:“好吧,回头我要看你那灵活的交际手段了。”燕西很是高兴,本想还多邀家中几个人一块儿去的,可是一到了下午,各人都预定玩的方针了,一个伴都邀不着。到了晚上九点多钟,有一辆送人上戏园子的汽车,打戏园子开回来。燕西夫妇便坐到华洋饭店去,吩咐汽车夫,把听戏的人接回家了,再上华洋饭店去接自己。清秋因为从小不懂跳舞,没有和燕西到这地方来过,今晚是破题儿第一遭,少不得予以注意。
进了饭店大门,早有一个穿黑呢制服的西崽,头发梳得光而且滑,像戴了乌缎的帽子一般,看着燕西来了,笑着早是弯腰一鞠躬。燕西穿的是西装,顺手在大衣袋里一掏,就给了那西崽两块钱。左手一拐,是一个月亮门,垂着绿绸的帷幔。还没有走过去,就有两个西崽掀开帷幔。进去一看,只见一个长方形屋子,沿了壁子,挂着许多女子的衣服和帽子,五光十色,就恍如开了一家大衣陈列所一般。燕西低声道:“你脱大衣吧。”清秋只把大襟向后一掀,早就过来两个人,给她轻轻脱下,这真比家里的听差,还要恭顺得多。由女储衣室里出来,燕西到男储衣室脱了衣帽,二人便同上大跳舞厅。那跳舞厅里电灯照耀,恍如白昼,脚底下的地板,犹如新凝结的冰冻,一跳一滑。厅的四周,围拢着许多桌椅,都坐满了人,半环着正面那一座音乐台。那音乐台的后方,有一座彩色屏风,完全是一只孔雀尾子的样子,七八个俄国人都坐在乐器边等候。燕西和清秋拣了一副座位同坐下,西崽走过来,问了要什么东西,一会子送了两杯蔻蔻来。立刻那白色电灯一律关闭,只剩了紫色的电灯,放着沉醉的亮光。音乐奏着紧张的调子,在音乐台左方,拥出一群男女来。这些人有的穿了戏台上长靠,有的穿了满清朝服,有的装着宫女,有的装着满洲太太。最妙的是一男一女扮了大头和尚戏柳翠,各人戴了个水桶似的假头,头上画的眉毛眼睛,都带一点清淡的笑容,一看见那样,就会令人失笑。在座的人,一大半都站将起来跳舞,那两个戴了假脑袋的,也是搂抱着跳舞,在人堆里挤来挤去。那头原是向下一套,放在肩膀上的,人若一挤,就会把那活动的脑袋,挤歪了过去,常常要拿手去扶正。跳舞场上的人,更是忍笑不住。清秋笑道:“有趣是有趣,大家这么放浪形骸地闹,未免不成体统。”燕西道:“胡说,跳舞厅里跳舞,难道和你背《礼记》、《孝经》不成?”清秋道:“譬方说吧,这里面自然有许多小姐太太们,平常人家要在路上多看她一眼,她都要不高兴,以为人家对她不尊重。这会子化装化得奇形怪状,在人堆里胡闹,尽管让人家取笑,这就不说人家对她不尊重了。”燕西低着声音道:“傻子,不要说了,让人家听见笑话。”清秋微笑了一笑,也就不做声了。头一段跳舞完了,音乐停止,满座如狂地鼓了一阵掌,各人散开。
距离燕西不远的地方,恰好有一个熟人,这熟人不是别个,就是鹤荪的女友曾美云小姐,和曾美云同坐的,还有那位鼎鼎大名的舞星李老五。燕西刚一回转头,那边曾李二位,已笑盈盈站起来点了一下头。燕西只好起身走过去,曾美云笑道:“同座的那位是谁?是新少奶奶吗?”燕西笑道:“小孩子不懂事。但是我可以给你二位介绍一下。”说着,对清秋点了点头,清秋走过来一招呼,曾美云看她如此年轻,便拉在一处坐。曾美云笑道:“七爷好久不到这里来了,今天大概是为了化装跳舞来的,不知七爷化的是什么装?”燕西道:“今天我是看热闹来的,并不是来跳舞的。”曾美云笑道:“为什么呢?”说这话时,眼光向清秋一溜,好像清秋不让他跳舞似的。燕西道:“既然是化装跳舞,就要化装跳舞才有趣,我是没有预备的。”李老五道:“这很容易,我有几个朋友预备不少的化装东西。七爷要去,我可以介绍。”清秋笑道:“李五小姐既要你去化装,你就试试看。”燕西也很懂清秋的意思,就对李老五道:“也好。这个舞伴,我就要烦李五小姐了,肯赏脸吗?”李老五眼睛望了清秋笑道:“再说吧。”清秋笑道:“我很愿看看李五小姐的妙舞呀,为什么不赏脸呢?”李老五点点头,来不及说话,已引着燕西走了。到了那化装室里,李老五给他找一件黄布衫,一顶黄头巾,一个土地公的假面具,还有一根木拐杖。李老五笑道:“七爷,你把这个套上,你一走出舞厅去,你们少奶奶,都要不认得呢。”燕西道:“你呢?不扮一个土地婆婆吗?”李老五道:“呸!你胡说,你现在还讨人的便宜?”燕西道:“现在为什么不能讨便宜呢?为的是结了婚吗?这倒让我后悔,早知道结了婚就不得女朋友欢喜的,我就不结婚了。”李老五笑道:“越说越没有好的了,出去吧。”燕西真个把那套土地爷的服装穿起来。李老五却披了一件画竹叶的白道袍,头上戴着白披风,成一个观音大士的化装。外面舞厅里音乐奏起来,她和燕西携着手,就走到舞伴里面去了。
燕西在人堆里混了一阵,取下假面具。当他取下面具时,身边站的一个女子,化为一个魔女的装束,戴了一个罩眼的半面具。她也取下来了。原先都是戴了面具,谁也不知道谁。现在把面具取下来,一看那女子,不是别人,却是白秀珠。燕西一见,招呼她是不好,不招呼她也是不好,连忙转身去,复进化装室。把化装的衣服脱了,清秋也是高兴,跟到化装室来。燕西笑道:“你跑来做什么?一个人坐在那里有些怕吗?”清秋道:“凭你这一说,我成了一个小孩子了,我也来看看,这里什么玩意儿?”燕西脱下那化装的衣服,连忙挽着清秋的手,一路出去。到了舞厅里,恰好秀珠对面而来。她看见燕西搀了一个女子,知道是他的新夫人,一阵羞恨交加,人几乎要晕了过去。这会子不理人家是不好,理人家更是不好,人急智生,就在这一刹那间,她伸手一摸鬓发,把斜夹在鬓发上的一朵珠花坠落在地板上。珠花一落地上,马上弯着腰下去捡起来。她弯下去特别的快,抬起头来,却又非常之慢,因此一起一落,就把和燕西对面相逢的机会,耽误过去。燕西也知其意,三脚两步地就赶到了原坐的座位上来。清秋不知这里面另含有缘故,便道:“你这是怎么回事?走得这样快。这地板滑得很,把我弄摔倒了,那可是笑话。”燕西强笑道:“好久不跳舞,不大愿意这个了。我看这事没有多大趣味,你以为如何?我要回去了。”清秋微笑道:“我倒明白了。大概这里女朋友很多,你不应酬不行,应酬了又怕我见怪,是也不是?这个没有关系,你爱怎么应酬,就怎么应酬,我决不说一个不字。”她原是一句无心的话,不料误打误撞的,正中了燕西的心病,不由得脸上一阵发热,红齐耳根。清秋哪知这里有白秀珠在场,却还是谈笑自若,看到燕西那种情形,笑道:“你只管坐下吧,待一会儿再走,来一趟很不容易,既然来了,怎又匆匆地要走?”燕西除了说自己烦腻而外,却没有别的什么理由可说,笑道:“你倒看得很有味吗?那么,就坐一下子吧。”他这样说着,原来坐在正对着舞场的椅子上,这时却坐到侧边去。清秋原不曾留意,所以并不知道。只是白秀珠的座位,相隔不远,却难为情了,回去好呢,不回去好呢?回去是怕这里的男女朋友注意;若是不回去,更不好意思对着燕西夫妇。因此搭讪着有意开玩笑,只管把那半截假面具,罩住了眼睛。那李老五却看出情形来了,低了头把嘴向燕西这边一努,却对曾美云笑道:“今天这里另外还有一幕哑剧,你知道不知道?”曾美云道:“你不是说的小白吗?她不在乎的。”李老五道:“虽然不在乎,她和金老七从前感情太好了,如今看到人家成双作对,她的爱人却和别人在一处,心里怎么不难受呢?”两人头就着头,说了又笑,笑了又向燕西桌上望望,又向对面望望。清秋对于李老五那种浪漫的情形,多少有一点注意,见了她俩只管看过来,看过去,就未免向对面看了一看。见那里有一位小姐,面上还带了假面具。燕西只管脸朝了这边,总不肯掉过去。清秋就问他道:“对面那位漂亮的小姐是谁?”燕西回头看了一看道:“我也不知道是谁,但是她罩着半边脸呢,你怎样知道她是一个漂亮的小姐?”清秋道:“若不是漂亮,她为什么把脸罩住,怕人看见呢?”燕西道:“是漂亮的,要露给人看才有面子,为什么倒反而罩住呢?”清秋道:“管她漂亮不漂亮,我问她是谁?你怎样不答复?”燕西想了一想,微笑道:“这倒也用不着瞒你,不过在这里不便说,让我回去再告诉你吧。”清秋抿嘴一笑道:“我就知道这里面有缘故呢。”燕西在这里说话,白秀珠在那边看见,也似乎有点感觉了,不多大一会儿,她已起身走了。燕西见她起身已走,犹如身上轻了一副千百斤的担子,干了半身汗,掉过身子来,对着外坐了。自己虽没有继续跳舞,但是听了甜醉的音乐,看了滑稽的舞伴,也就很有趣,就不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