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杨半山因为晚上在家,极是无聊,捧了一本唐诗,在灯下消遣,现在接到电话,有酒可喝,自然是极端愿意。马上坐了自己的马车,向凤举小公馆而来。到了凤举家时,这里大家入席已久。大家因都是极熟的人,围住了一张小圆桌,不分宾主地胡乱坐下,惟是空了正面一个位子给杨半山。杨半山还未进门,在玻璃门外,就连连嚷道:“不用提,后来居上,后来居上。”他一走进门,大家都站起来。看他穿一件古铜色团花夹袍,外罩枣红对襟坎肩。这个日子虽未到冬天,他已戴上一顶瓜皮小帽,有一个小红帽顶儿。最奇怪的,他手上还执着湘妃竹的加大折扇,嘴上稀稀的几根苍白胡子,倒梳得清清楚楚。刘蔚然笑道:“久不见杨半老,现在越发态度潇洒,老当益壮了。”杨半山将折扇轻轻打开,摇了两下,笑道:“缓带轻裘羊叔子,纶巾羽扇武乡侯。”燕西笑道:“杨半老的诗兴,实在比谁也足。我早就要找个机会,和你去谈一谈,总是不能够。”一面说着,一面给他让座。杨半山毫不客气地就坐在首席。他旁边还有一个空位,将手上的折扇,敲着坐椅道:“老七,这儿来坐,这儿来坐。”燕西听说,真个坐过来。杨半山拍着他的肩膀道:“你今年多大年纪了?”燕西笑道:“十八岁。”杨半山道:“好啊,这真是现在人所谓的黄金时代啊!你定了亲事没有?”燕西笑道:“怎么样?杨半老问我这句话,想喝我的冬瓜汤吗?”杨半山道:“你这话,说的就该打。你们这班新人物,赶上了改良的年头儿了,正好干那才子佳人的韵事,自己去找佳偶。而且现在是光明正大自订终身,用不着半夜三更上后花园了。你说要我做媒,岂不是冤我老头子?”燕西笑道:“那也不然,喝冬瓜汤,不一定是旧式的媒人。就是新式结婚的介绍人,也可以算是喝冬瓜汤。”杨半山左手一把摸着胡子,将头点了两点道:“这话倒也持之成理。你若真是有这个意思,我倒可以给你介绍一个。”燕西一面听他说话,一面伸手去拿了酒壶来,向老头子的酒杯里,就冷不防斟上一杯酒,笑道:“我先给你斟上一杯做定钱,将来事情成了,再谢媒吧。”杨半山道:“得!我先收下你这定钱。”端起杯子,咕嘟一声,把酒一口喝干了,对着满桌人照了一照杯。晚香和凤举坐在主席,面前还有一把酒壶。晚香拿酒壶站了起来,对杨半山微微一笑道:“老先生,我敬你一杯。”杨半山左手按了酒杯,右手拿了折扇,在桌上一敲,伸着头笑道:“新奶奶敬我一杯,这是得喝的,但是主不请,客不饮呢。”晚香笑道:“我是不大会喝酒。但是老先生要我陪一杯,我就陪一杯。”说时,将自己面前的酒杯,满满斟上了一杯。凤举一顺手就把她的酒杯按住。笑道:“你又要作怪。回头灌醉了,又要闹得不成样子。我看你还是安静一点的好。”杨半山道:“岂有此理!哪有主人翁敬客,旁人从中拦阻之理?”凤举笑道:“不是我不让她喝酒,因为她一点酒量没有,喝下去就要闹的。所以我不敢让她放肆。若是半老非陪不可,我代陪一盅如何?”杨半山道:“不成,她是她的,你是你的。你把酒喝到口里,不会到她肚子里去。”凤举笑道:“半老,你不是她的先生吗?哪有个先生要灌女弟子喝酒之理?”杨半山抚摸着胡子笑道:“不错,我是有此一说,但是你贤夫妇,并没有承认。”凤举道:“不是不承认,因为杨半老是一位大文学家,把一位认识不了三个大字的女子,拜在门墙,岂不是坏先生的名誉?而且杨半老连这种弟子也收,岂不成了教蒙馆的先生,连《三字经》、《百家姓》,都要教起来了?”杨半山笑道:“我的门生多着呢!若是一个一个都要我亲自去教他,那会把我累死了。我的意思只不过要有一个名义,能不以无关系的人待我,那就行了。”晚香在他讨论之际,已经捧着壶离开了席,走到杨半山面前笑道:“得啦!我不敢把先生当平常人看待。这儿给你敬酒来了。”杨半山唱着昆曲的道白说:“酒是先生馔,女为君子儒。女学生,我生受你了。”大家一听,哈哈大笑。凤举道:“半老,这是说不得的话啊。”大家以为凤举不喜欢杨半山开玩笑,都愣住了。
第四十一回 当面作醉容明施巧计 隔屏说闲话暗泄情关
凤举也看出大家的意思了,因道:“这两句诗,不是《牡丹亭》上的吗?那么,半老成了在陈绝粮了。”杨半山道:“那也不要紧。我现在虽不绝粮,也就到了典裘沽酒的时代了。”晚香将酒杯拿起来,交给杨半山道:“你喝!喝完了,我还要敬你一杯。”杨半山有了她相劝,不喝也不好意思,于是连干了两杯。晚香让他喝完,这才回席。杨半山将扇子一拍桌沿,叹了一口气道:“凤举世兄,这是你们的世界了。我们当初到京的时候,年少科甲,真个是公子哥儿。一天到晚,都是干那诗酒风流的事儿,比你们现在这样还要快乐。不料只一转眼,青春年少,就变了白发衰弱,遇到这种诗酒之会,不免要成少年人的厌物,真是可伤感得很。”凤举道:“不然!不然!无论是什么人都有一个年少时代,这是不足羡慕的。譬如说吧,据半老自己所言年少的时候,已经快活了半辈子,现在到了年老,又和我们这班小孩子在一处,是你已经快活两个半辈子了。我们现在快活,将来能不能像半老这样快活,却是说不上。如此看来,只有我们不如半老,不能半老不如我们。况且半老精神非常的好,看上去也不过五十岁的人。若是不长胡子,看上去就只三四十岁,这正是天赋的一副好精神,为什么不快活呢?”燕西道:“真是的。杨半老真看不出来是六十多岁的人。”杨半山现在虽然是个逸老,不怕人家说他穷,也不怕人家说他没有学问。就是一样,怕人家说他年老,你若说他老,他必定说,我还只六十三岁,七八十岁的人,那就不应该穿衣吃饭了。所以人家当他的面说出他不老,说他精神好,他就特别欢喜。现在金氏兄弟异口同声地说出他不老,喜欢得眯起双眼,笑出满脸皱纹来。凤举道:“我这话你听了以为如何?你问问同席的人,我这话错不错?”刘蔚然道:“实在是真情。半老的精神固然不错,就是他发笑的声音,也十分洪亮。若不是熟人,他在屋子外面听了,他绝猜不到是个六旬老翁的声音。”杨半山道:“这话我也相信,倒不是刘世兄当面恭维我。他们凤鸣社里的昆曲集会,每次都邀我在内。若是论起唱来,我真不怕和你们小伙子比一比。”刘宝善笑道:“燕西兄现在正在学昆曲,而且会吹笛子,半老何不和他合奏一段曲子?”说这话时,却向燕西使一个眼色。燕西道:“唱我倒能来几段。笛子是刚学,只会一支《思凡》。”刘宝善正和他比座而坐,听了这话,用脚在桌子下,敲了一敲他的大腿。笑道:“就是《思凡》好,你就和半老合奏这个吧。”杨半山道:“不唱呢,我今天怕不行,而且也没有笛子。”凤举道:“那倒现成,胡琴笛子这两样东西反正短少不了。”晚香笑道:“就是上面屋子里挂着的那支粗的笛子吗?我去拿来。”说毕,带走带跳地去了。杨半山将脑袋摆了一摆,笑道:“玲珑娇小,刚健婀娜,兼而有之。”于是拈着下颏上几根长胡子,对凤举一点头道:“世兄,你好艳福啊。”凤举端了杯子呷着酒微笑。一会儿工夫,晚香取了笛子来,交给燕西。燕西拿笛子在手,向杨半山笑道:“半老,半老,如何?”杨半山笑道:“这一把胡子的人,要我唱《思凡》,你们这些小孩子,不是拿我糟老头子开玩笑吗?”刘宝善连连摇手道:“不然,不然。你没有听见燕西说,他只会吹这个吗?”杨半山笑道:“真的吗?燕西兄,你先吹一支曲子给我听听看。你若是吹得好,我就一抹老脸,先唱上一段。”燕西也是看了众人高兴,要逗着老头子凑趣,当真拿了笛子,先吹一段。然后歇着笛子向杨半山笑道:“你看怎么样?凑合着能行吗?”杨半山点了点头道:“行,我唱着试试吧。”于是将身子侧着开口唱起来。唱到得意的时候,不免跟着做身段。晚香和凤举坐在一处的,握住了凤举的手,只是向着他微笑。凤举只扯她的衣服,让她别露形迹。燕西见杨半山扭着腰子,摆着那颗苍白胡子的脑袋,实在也就忍不住笑。笛子吹得高一声细一声,也只好背过脸去,不看这些人的笑相。好容易唱完了,大家一阵鼓掌。杨半山拈着胡子道:“我究竟老了,唱得还嫌吃力。若是早十年,我就一连唱四五支也不在乎呢。”大家又是一阵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