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地方,是一条小路,并没有人来往,只是风吹着树叶子的声音,像下猛雨一样,沙沙地一阵一阵过去。脚下的草被风吹着,也像水上的浪纹,一层一层地向下风倒着。清秋看着,未免出了神。燕西见她一只手撑在石头上,用手一摸,却是冰凉。便用手握住,笑道:“不要发愣了,坐轿子上山去吧。”清秋回头一笑。燕西道:“天气还不十分凉,我走得十分发热,你怎样手是冰凉的?”清秋道:“人家扶了石头,让石头冰着的,并不是身上发凉。”燕西握住她的手,见她的胳膊又白嫩,戴上一只细锁链翡翠片的钦金镯的,别有风致。便笑道:“这金镯你倒戴得很合适。你从前就不喜欢什么金的玉的,我很反对。我以为这些金玉的东西,在俗人身上,增长俗气、在美人身上,就会添出不少的美丽来。人生在世,无论是男是女,谁不爱好?你瞧,那万牲园的孔雀,看见人穿了绸缎,它还要开屏呢。你从前反对美丽的办法,我觉不对。”清秋道:“提到这一副金镯,我是谢谢你。但我在母亲面前还不敢说是真的,不过说是假的罢了。所以我为这个,我非和你出门我是不戴的。我虽不是俗人,你恭维我的‘美人’两个字,我也不敢拜领。不过蒙你的盛情,送了我,是希望我戴的。你愿意这样办,我就这样办。”燕西笑道:“不敢当,不敢当!你这话的意思,就是士为知己者死……”清秋道:“这有什么不能说的?你不是说我女为悦己者容吗?其实,这也不算侮辱女性,就算是侮辱女性,我看很平等。天下也不知多少男子,为悦己者容哩。你是交际很广的了,你去见女朋友的时候,不刮脸,不理发,不穿得很好的去吗?这犹小焉者也,今古男子,为了女子牺牲性命财产的,多着呢。我以为那个‘士’字,改一个‘男’字,比较的妥当些。”燕西笑道:“这一改,我倒没有什么不同意。就是你说我交际很广,我不能服你这句话。”清秋笑道:“你所认识的女朋友,有小姐、有女学生、有戏子,还有交际明星,岂不是交际很广?”燕西道:“这是哪里来的谣言?全没有这回事。”清秋笑道:“管他有没有,大家心里明白就是了。”
燕西道:“不要说了,我们上山去逛吧。”说毕,跑下山来,对茶房招了一招手。茶房过来,燕西道:“你给我雇两乘小轿,到山上金家花园。”茶房道:“是来回的吗?”燕西听了,踌躇了一会子,说道:“就雇来回的吧,回头再说得了。”茶房雇轿子,是有好处的,连忙雇就了抬到山脚下。清秋因一人坐在那里,也就一步一步地向山下走来。一看那轿子,先不由笑起来。原来是两根轿杠,抬着一把小藤椅。椅子上有几根小竹竿,撑着一个小蓝布棚儿。椅子底下,吊下一块小木板,绳子拴在轿杠上,看那样子,就是踏脚的。清秋笑道:“就是这样子的吗?坐上去,要掉下来的。”轿夫都说道:“很是稳当的,一点也不要紧。小姐,你坐上去,试试看,准没有错。”燕西听他这样说,先就坐上轿子去,对轿夫道:“你抬起来试试。”两个轿夫听说,果然抬着轿子颠了一颠,燕西两只脚踏着板子,伸了一伸。对清秋也招了招手道:“你坐上吧。很稳当的,而且很舒服。”清秋手指点着燕西笑道:“摔下来,你得保我的险。”燕西道:“坐上吧,我保你的险,准没有错。”清秋因为他已坐上,也只好坐了上去。两乘轿子沿着山边小径,一路上去。这一去,在他俩爱情史上,却占了重要之一页,与平常人游山,却是不同的哩。
第三十六回 山馆留宾归途行不得 月窗寻梦旅舍夜如何
他们坐着轿子上山,约摸有半里之遥,到了一个山坡前。坡的三面,绿树丛生,枝叶交加,遮得如绿墙一般,一点也不漏缝。靠山径的这面,有两三尺来宽没有树木,山径就由这里直钻进去。到了里面,轿子便歇在一片草地上。这山坡是坐西北,斜向东南,正傍着一个小山峰。燕西吩咐轿子就在这里等,扶着清秋上了几层石阶,穿过一道小柏枝短篱,一拐向东,有一片小花圃。如凤尾草、鸡冠花、红桂、紫薇之类,都开得很好。花圃下临悬崖,围着很高的栏杆。有一座青松架,还有一个小茅亭。正面是一个洋月台门,两扇绿油油的铁纱门,向外关着。月台是半边八字亭子,一列四根石柱,上面牵着密密层层的爬山虎绿藤。月台门下,有一副石桌凳,桌上摆着几盆早菊、秋海棠之类,非常雅致。花圃向下一望,近是山冈,远是一片平原。平原中烟雾沉沉里有几个高楼和高塔的影子,那就是北京城了。清秋一见大喜,连说好地方。燕西道:“自然是好地方,当年我们在这里盖房子的时候,就费了一番心血,去找地点。既然找得,当然地点不坏了。”正说着话,一只小哈巴狗,由树脚下钻了出来,一枝箭似的带喊带跑,蹿了过来。清秋两只手一扬,哎唷了一声,连忙藏在燕西身后。燕西顿着脚,正要喝着那狗,上面的绿纱门就开了,出来一个短装人,把狗喝住。燕西笑道:“一说起男女问题来,你总不承认女子是个弱者。不说别的,你仅仅遇到一只小哈巴狗儿,还要我做保护者,何况其他呢?”他俩正在说笑话,那个短衣人已经走上前来,给燕西请了一个安,笑道:“呵!是七爷来了。你好?”燕西一看,是从前看园子的小李,因点了点头道:“你倒接了下手,还在这里干吗?”小李道:“你是不管闲事,一点不知道。这儿麻先生说,没有熟人不成,给咱们总理去信,要借两个人用用,总理就着我和老王来了。老王干了半年下山去了,现在就剩我一个人。”他说这话时,眼睛可就瞟着清秋。见她和燕西并肩而立,满脸的笑容,料定了这是少奶奶。便对燕西笑道:“你大喜的日子,我一点也不知道。”说着,走上前一步,又给清秋请了一个安。清秋也只好点了点头,明知道他是误会了,又不好否认。而且他虽误会,也不过是一部分误会,不是全部误会,似乎也不必否认。小李道:“麻先生和太太都在这儿,我给你去回一声儿。”燕西道:“你不要多说话,你就说,我们来逛山,顺道来看房子的。”小李答应去了,燕西便和清秋在茅亭里坐着。不多一会儿的工夫,那位美国人麻克兰和他的太太,一块儿出来,一直迎上这边的茅亭。燕西走上前,两个人笑着握了手。麻克兰操着很熟的京调道:“欢迎欢迎。”于是彼此介绍麻太太、清秋大家见面。麻氏夫妇在前引导,将他们俩引到屋子里去。清秋一进门,见迎面一层台阶上,是半中半西三面环抱的屋子,墙上都爬满了藤萝。那台阶两边的石壁,长满了青苔,绿茸茸的,直有半寸来厚。清秋轻轻地说道:“别说林泉之乐了,就是这种藤萝青苔,都也显得干净清幽,这种地方我实在是爱它。”燕西点首微笑。走上台阶,这里是个小院子,三方都有走廊环抱着,沿着栏杆下石头缝里,栽些虎耳草、大叶秋海棠,也幽媚动人。到了这里,不是直上了,却由走廊之旁,开个海棠叶石门。门里斜着有一道石廊,由这石廊转去,另是一个院子。靠院子北,有一座小楼房,麻氏夫妇,便请他们在楼下客厅里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