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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醉金迷(59)

魏端本拱拱拳头道:“不,不,我因对于你这一说,有些喜出望外。你去休息吧。”说着,便伸着两手来搀扶她。她也顺着这势子站起来,反过左手臂,勾住了丈夫的颈脖子。将头向后仰着,靠在丈夫肩上,斜了眼望着他道:“你还工作到什么时候才休息呢?”他拍着太太的肩膀道:“你安静着去休息吧。喝完了这点儿酒,我就来陪你。”魏太太将头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撞了两下,笑道:“可别喝醉了。”说毕,离开丈夫,立刻走回卧室去。

她虽是没有看到自己的脸色,也觉得是一定很红的,把屉桌上的镜子支起来,对着镜子照照,果然是像吃醉了酒似的。镜子里这位少妇,长圆的脸,一对双眼皮的大眼睛,皮肤是细嫩而紧张,不带丝毫皱纹。在那清秀的眉峰上,似乎带着三分书卷气。假如不是抗战,她就进大学了。以这样的青春少妇,会干那不可告人的丑事,这真是让人所猜不到的事情。

魏太太这样想时,镜子里那个少妇,就像侦探似的,狠命地盯人一眼。她不敢看镜子了,缩回身子来,坐在床沿上。手摸着脸,不住地出神。这心房虽是不跳荡了,却像两三餐没有吃饭,空虚得非凡。脑筋同时受着影响,仿佛这条身子摇撼着要倒,让人支持不住。这也就来不及脱衣裳了,向床上一倒,扯着整叠好了的棉被,就向身上盖着。

第四回心 病(4)

她睡是睡下去了,眼睛并不曾闭住。仰面望着床顶上的天花板,觉得石灰糊刷的平面东西,竟会幻变出来许多花纹。有些像画的山水,有些像动物,有些简直像个半身人影。看到了这些影子,便联想到一小时前在范宝华写字间里的事。偷钱时间的那一分下流,让人家捉到了那一分惶恐,屈服时间的那一分难堪……她不敢向下想了,闭着眼睛翻了一个身。耳边听到皮鞋脚步响,知道是魏端本走进屋子来了。更睡得丝毫不动,只是将眼睛紧闭着。

魏端本的脚步,响到了床面前,却听到他低声道:“我这位太太,真是病了。她并不是一个糊涂人,只要让她有个考虑的时间,她是什么都明白的。”在说话的时间,魏太太觉得棉被已经牵扯了一番,两只脚露在被子外的,现在也盖上了。但魏先生的脚步并没有离开的声音,分明是他站在床面前看着出神。

约莫有三四分钟,她的手被丈夫牵起来,随后,手背上被魏端本牵着,嘴唇在上面亲了一下。然后他低声笑道:“睡得这样香,大概是身体不大好。她是天真烂漫的人,藏不住心事,不是真病了,她也不会睡倒。”在赞叹一番之下,然后走了。

魏太太虽是闭了眼躺着,这些话可是句句听得清楚。心房随着每句话一阵跳荡,自己也就想着,我不是糊涂人?我天真烂漫,藏不住心事?哎呀!这真是天晓得!反过来说,自己才是既藏有心事,而又极糊涂的人。她越是这样想,越是不敢睡着,翻一翻身,她是和衣睡的又盖上了一床被子,真觉得周身发热。自己正也打算起来脱衣,把被子掀起一角,正待起身,却听得隔壁的陶太太笑道:“怎么屋子里静静的,我看到魏太太回来的呀。”魏太太便答道:“我在家啦。请进来吧。”

陶太太手指缝夹了一支纸烟,慢慢走进屋子来。因问道:“怎么着?魏太太睡了,那我打搅你了。”魏太太将被子揭开,笑道:“你看,我还没有脱衣服呢,我虽然是个出名的随便太太,可也不能随便到这步田地。我不大舒服,我就先躺下了。”

陶太太坐在床沿上,因道:“那么你就照常躺下吧。我来没有事,找你来摆摆龙门阵。”说着将手指缝里夹的纸烟,送到嘴唇里吸上了一口,只看她手扶了纸烟,深怕纸烟落下来,就是初学吸烟的样子,魏太太便笑道:“你怎么学起吸烟来了?”她道:“家里来了财神爷,他带有好烟,叫什么三五牌,每人敬一支,我也得了一支尝尝。”魏太太道:“什么财神爷?是金子商人?还是美钞商人?”陶太太道:“不就是作金子的商人吗?这人你也很熟,就是范宝华。”

魏太太听了这名字,立刻肌肉一阵闪动。摇摇头道:“我也不大熟,只是共过两场赌博而已。那个人浮里浮气的,我不爱和他说话。”说着,把盖的被子,掀着堆在床的一头,将身子斜靠在被堆上,抬起手来,将拳头捶着额角,皱了眉头子道:“好好的又受了感冒。”陶太太道:“你还是少出去听夜戏,戏馆子里很热,出了戏园子门,夜风吹到身上,没有不着凉的。”

魏太太闭着眼睛,养了一会神,又望着陶太太道:“你家里有客,怎么倒反而出来了呢?”陶太太道:“他们作秘密谈话,我一个女人家参加作什么?”魏太太听了这话,立刻心里又乱跳一阵,红着脸腮,呆了一呆。陶太太也误会了,笑道:“老陶为人倒是规矩,并不和他谈袁三小姐那类的事。我是说他们又想作成一笔买卖。”魏太太道:“像老范这样发国难财的人,除了和他作生意,在他手上分几个不义之财,实在也是语言无味,面目可憎,你躲开他,那是对的。”

陶太太笑道:“你说他语言无味,面目可憎吗?人家可坐在屋里发财,今天他又托银行和他定了五百两黄金储蓄券。半年之后他把黄金拿到了手,就是四五千万的富翁。买十两八两黄金储蓄千难万难,少不得到银行里去排班两三天;到了一买几百两,那事情简单极了,给商业银行一张支票,坐在经理室里,抽两支烟,喝一杯茶,交代经理几句话,他就一切会和你办好,现在黑市的金价,是五万上下。五百两金子,你看他赚了多少钱吧。”魏太太道:“六个月后,赚一两千万。”

第四回心 病(5)

陶太太道:“不用半年,老陶说,现在市面上,就有人收买黄金储蓄券,每两三四万不等,越是到期快的,越值钱。还有一层,黄金官价快要提高,也许是提高到五万元,也许是提高到四万元。只要有这一天,黄金储蓄券本身就翻了个对倍了。到了兑现的日子,那就更值钱了。据说,老范明天可以把黄金储蓄定单拿到了。拿到之后,他要大请一次客。”魏太太道:“他明天要大请一次客?是上午还是下午。”

陶太太道:“他说了请客,倒还没有约定时间。我看他也是高兴得过分,特意找着老陶来说。”魏太太还想问什么,魏端本可走进屋子来了。她见了丈夫,立刻在脸上布起一层愁云,两道眉峰也紧紧皱起。魏端本见她斜靠在堆叠的棉被上,因问道:“你的病,好一点了吗?”魏太太好像是答话的力气也没有,只微微睁着两眼,摇了几摇头。

陶太太看到人家丈夫进屋子问病来了,也不便久坐下去,向魏太太说了句好好休息吧,自告辞而去,在房门外还听到魏太太的叹气声,仿佛她的病,是立刻加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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