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玲笑道:“你不也就明白了?况是现在天津人,谁不知道八爷捧我,有的说得厉害些,那简直说我嫁给八爷做姨奶奶了。这么一传说,听戏的人总有几个吃醋的、言三语四的,就不免把话传到我耳朵里来。我自然不理他,我是个自由身子,我爱和谁好就和谁好,就是我爹妈也管不着。可是前台经理他竟看不下去,昨晚上悄悄地对我说,别尽管敷衍凤八爷。别的看客,也得应酬应酬。你猜他为什么说这话,就为了前两天有人请我吃饭,有三四个约会,我都没到。前台经理可急了,他以为这样下去,我会把一些主顾得罪完了,就对我说了许多废话,说什么戏不能唱给凤八爷一个人听。”凤八道:“他们真有些胡来了。你不出去应酬人,与我姓凤的有什么相干。”
玉玲听了这话,却把眼睛向他一溜,点点头笑道:“我的爷,您真是放着一肚子大爷脾气了。我一个唱戏的人,有人捧我,为什么不愿意?我哪儿的应酬也不去,不就是为着你吗?不就是为着怕你生气吗?你想,没有日戏的时候,我总要睡到一两点钟才起来,随便混混,你就来了。你高高兴兴地来了,我不能把你扔在旅馆里孤孤单单地坐着。而况人家约会我吃饭的时候,也就是你要我去看电影,或者吃小馆子的时候,我怎样又分得开身来。”凤八笑道:“照你这样说,果然是为了我了。那我打算怎么办呢?你好好地向戏馆子里请假,那分明是和前台闹别扭,他不更要和你捣乱吗?”玉玲微笑道:“捣乱还是小事,也许他还要和我打官司呢。不过我也不怕,有姓凤的和我撑腰,官司也不会输到哪里去。”
凤八口里衔了雪茄,人是躺着坐在沙发上,向玉玲望着。很久很久,他才喷出一口烟,沉沉地想着心事。有十分钟之久,他突然站了起来,两指夹了雪茄,向玉玲指着道:“你果然有这番好意,为了我不怕得罪人,甚至于戏都可以不唱,你这番好意,那是可以感激的。我告诉你,我这个人不是那蠢牛木马,决不埋没人家的交情。我现在向你开个保险单子,你只管放心做去。将来有一天你上不了台唱戏,家用开销都归我来负担。”玉玲笑道:“也不至于落到那个地步。再说,无缘无故地,我也不能要你承担我的家用。现在我唱戏,你是个捧角的,当然,可以在我头上花俩钱,这一层我也没有什么不安,不过你是在我这里消遣消遣而已。我不唱戏了,我怎能叫你在我头上花钱呢?”凤八笑道:“那么我们来个刘备招亲,弄假成真,干脆你就嫁给我好了。”他说着这话时,却注意地望着玉玲。
玉玲笑道:“你们府上,是天下闻名的人家,我们没有这福气。”凤八正了颜色道:“我真不说笑话。至于要些什么条件,你只管说出来,我是尽力而为。”玉玲笑道:我有什么条件?恐怕你们家大帅,也不许一个唱戏的女人混进了府上去吧。”凤八道:“我家大爷二爷三爷,谁都不是几房家眷,还有在班子里讨的人呢。”说着,将手拍了玉玲两下肩膀,笑道,“你若是不愿意的话,自然不必向下说。你若是愿意的话,你总相信我手上的钱够你这一辈子花的。”玉玲笑道:“我有什么不愿意呢?你要知道,我这条身子是爹妈的,总得爹妈和我做主。我说句愿意,那是白费劲的事情。这话又说回来了,只要他两位老人家乐意,我不愿意也不行。你想,把姑娘唱戏的人,你那眼光又是一样吧?”
凤八口里衔了雪茄,躺在沙发上细细地想着,觉得她说这些话,有点儿故意让人摸不了一个准稿子,可是她说的理由呢,也不能认为是随便瞎诌,赵五夫妇还指望这个女儿和他挣几年的钱呢,怎会就把她放出来嫁了呢?他想着很出了一会子神,便是那嘴角上衔的雪茄没有了火星,他也不觉得,还是陆续地将烟吸着。玉玲见他在这样出神,便离开了椅子,也挤到沙发上来坐着,握了他的手笑道:“什么要紧?我自己都透着不在乎,你倒是好不放心似的。别想了,今天我不唱戏,你带我出去玩玩吧。你说,还是上落子馆听杂耍呢?还是瞧电影去?”凤八抓了她的手,坐将起来,因道:“你倒真是放得了心来,果然不出台了?”玉玲笑道:“这有什么果然不果然呢?戏馆子早回了戏了,这时还能去上台不成?除非你八爷一个人去看。你就不用管我的事了。既是我得了这一晚闲空,你就陪了我出去消遣一晚上。只管说那戏馆子里的话,让人听了扫兴。”
凤八听她如此说了,只将放了正事不谈,陪了玉玲玩到深夜才回旅馆。这时,戏馆子里前台经理,还在外面屋子里和赵五夫妇开谈判呢。凤八觉得拉了玉玲出去玩,耽误人家戏园子里一晚没做生意,总有点儿难为情。只随便和那经理打个招呼,就回家了。
天气是慢慢地寒冷了,更容易让人留恋着早上的衾褥。次日下午两点钟,凤八在小书房里床上醒过来,早有人将一叠大小报纸放在床边小茶几上。他将被子半盖了身体,举了报在枕上看,却听到高一畴在隔壁屋子里低声问道:“八爷他起来了?”凤八道:“有什么事?今天玉玲还不唱戏吧?”高一畴悄悄推着门走了进来,笑道:“她唱不唱戏,八爷最清楚,怎么问别人呢?”凤八笑道:“世界上就有这样吃飞醋的人。我捧捧赵玉玲,花我自己的钱。有人唱,就有人捧,这是很普遍的事,要别人吃什么醋?戏子也不是归哪一个人独自占有的,我捧角也不碍着别人的什么事,为什么也要眼红?”高一畴笑道:“我的爷,你不是很明白,戏子也不是归哪一个人独自占有的。现在您一捧她,有的是有子儿的大爷在后撑着腰,对什么人全爱理不理的。人家不知道是她有了钱,架子大了,倒以为是咱们凤八爷霸占了赵玉玲,不许她到外面去应酬。这笔账记着在您身上,自然要吃醋了。外面人吃醋呢,那倒不必管他,咱们依然干咱们的。可是赵五夫妻,就犯着啾咕的病了。”
凤八身穿羊毛绒衣服坐了起来,高一畴立刻在衣架子上取过丝棉袍子来,替凤八披在肩上。凤八穿着衣服下床,因问道:“他老两口子啾咕什么?我也不亏负他们,就是你和赵瞎子经手,给他们的现款那还能算少吗?详细数目,我自然记不清楚,大概总也有四五千元。”高一畴道:“八爷和玉玲那样亲热,当然没有什么话不谈的。您总不会疑心我们没有把钱交给他们。”凤八道:“你们有几颗脑袋?敢吞下我的钱?”高一畴道:“这就是了,我们没有敢落下八爷的钱,他自然也就收到了。他们收到了八爷的钱,他们不要啾咕着这个那个,他们那意思还用得着我们猜吗?八爷,您明鉴。”他说时,抬着肩膀将舌头伸了两伸。
凤八将衣服穿好了,在洗澡间里洗脸,一面叫着他在房门口站着问话。他有五分钟不说话了,高一畴伸头向里张望了一下,见凤八在洗脸架上下、周围地探望,分明是在找一件什么。后来他又信口地问道:“我给你买的那瓶雪花膏,哪里去了?”高一畴听着,这倒有些奇怪,什么时候他给我买了雪花膏?就没有敢答复。凤八依然在寻找着,他口里随便地道:“那是法国货,你用过没有?”高一畴听到,便想起来了,是有那么回事,曾替主人在巴黎洋行买了一瓶雪花膏,送到赵玉玲那里去。便笑道:“这是自己公馆里,八爷以为是旅馆里吗?”凤八哦哟了一声,虽没有说什么,高一畴觉着益发猜得很对,便向他笑道:“八爷这一颗心全都在玉玲身上了。分明在自己家里洗脸,会跑到玉玲旅馆里去找雪花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