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五老远地垂手站着,放出笑容来道:“八爷,你忙什么的。这里旅馆里也没有什么日夜,就是坐到天亮回公馆去也没有什么。”玉玲已经拧了一把热手巾过来,双手递到凤八手上,因回转头来向赵五道:“那人家凭什么?”由她父亲那里回看到凤八身上来,眼睛又是一溜。凤八当了许多人也只好微微一笑,再看到两位副官挺立地站在门口,便问道:“车套好了吗?”高一畴道:“套好了。”凤八笑道:“我们该走了,胡搅了人家半宿。”王玲早由衣架上抱了他的皮大衣过来,站在身后替他穿上。然后走到他面前,和他牵扯着大衣领子,笑道:“八爷,您明天可得早些来。票子我就叫人送到高副官手上了。”凤八笑道:“岂但是晚上我要来,中午我请你吃饭。你说你几点钟可以起床吧,我派马车来接你。”玉玲笑道:“八爷赏饭吃,哪怕是早上六点钟,我都会先起来等候着。”高一畴笑道:“赵老板说话,真懂交情,大概八爷两点多钟出门,三点钟派车子来接你吧。也许还是我押车呢。”玉玲握了凤八的手,送着走出房门来。赵瞎子和高一畴随在后面走着,低声道:“你看,这份难舍难分的劲。”玉玲只当没有听到,真送着凤八上了马车,方才回去。
凤八虽然在香港、上海久去烟花阵中,可是像北方女郎这样热烈、这样爽直、这样温存的滋味,却还没有领略过,心里十分高兴。到了次日下午三点钟,照样约派了马车将玉玲接到饭馆子里去吃早饭。这一晚上,凤八提早到戏馆子去,那是更不需说。一点钟这顿晚饭,又是在德义楼玉玲房间里用过。第三日是凤八正式捧场了。就定了三个包厢、三排池座,包厢里请着几位知心的年轻朋友,池座里却由两位副官发动了几家公馆里的仆从,持票入座。这样一连许多天,不但是惊动了梨园行,便是天津市也当着了一件新闻来传说。因为凤大将军由南北上,已是把天津人士震动了。比远一点,那无疑是把个南越王赵佗,居然引到了长安来。所以凤家人的一举一动,都是社会上人作为谈助的。现在凤八这样地捧赵玉玲,大家都觉赵家人走着幸运,报上不断地载着这段艳史。
在这种情形下,凤八倒是不怎么介意,因为报上载着只某贵公子,并没说出他的姓名,并且贵公子捧角,这也是太平凡的事,无须隐瞒。可是玉玲却在他面前说过好几回,并且向他提议,报馆如是有熟人的话,可以疏通疏通,别让他们尽闹着这段新闻了。凤八笑道:“那怕什么的,我凤八捧你,也不玷辱你的身份呀。”玉玲道:“不是那样说,唱戏是吃碗人缘儿饭。我把这份人缘都交在您八爷身上了,别人就都会有点儿醋劲,尽管八爷待我的恩典是天高地厚,可是我一辈子绝不能靠八爷一个人。”凤八笑道:“就怕你不愿一辈子靠我一个人。假使你真愿一辈子靠我一个人,那也毫无问题。再说,真会因为我捧你,爱听赵玉玲的就不来听戏,也不会有这么一回事。”赵玉玲似乎不肯把话跟着向下说,说到这里,笑了一笑,也就完了。
又过了两天,玉玲突然称病,却向戏馆子里请了一天假。这戏馆几乎完全靠她一人卖座。她不出台,只好回戏了。凤八听到这个消息,十分挂念,不等天黑,打破他向旅馆来拜访的纪录,四点钟就到德义楼了。到了玉玲房间里,见她父母全不在,她一个人坐在里面屋子里,桌上摊了一副牙牌抹着玩。看见凤八进来,便迎上前来和他脱大衣,一面笑道:“我袖中阴阳八卦,早已算定,就知道你不等天黑就会来。”凤八让她接过大衣,握了她的手,向她望了一下,笑道:“你很好吗,为什么说病了,回了戏呢?”
这时,屋子里炉子里的煤火烧得很兴旺,她穿了一件墨绿海绒夹袍子,反卷了两只袖口,透出里面的水红汗衫来。脸上虽没有涂胭脂,却薄薄地扑一些干粉,越发觉得清丽可人。她见凤八只管周身上下打量着,便笑道:“昨天咱们分手,我还是好好儿的,今天我怎么会突然地病了呢?”凤八道:“我正是这样想。”玉玲道:“这是我们唱戏的人一些手段,那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凤八坐在她床沿上两手一拍道:“我明白了,你是想要前台加包银。”玉玲笑道:“凭着现在民国六年的行市,一个坤角儿拿到六百块钱,还有什么话说?”凤八道:“那又为着什么呢?”玉玲见他手指头上夹的雪茄只剩了半寸了,且不答他的话,打开衣橱来,在里面捧出一只装潢精致的小盒子来。掀开盖来,里面正是满满地盛着雪茄烟,因笑道:“这是让我爹亲自到花旗洋行去给您买的,您尝尝合不合口味?”凤八拿起来一看,笑道:“这和我吃的牌子一样,有什么不合口味呢?你也不吸雪茄,你怎么知道我吸的是这个牌子?”玉玲笑道:“在伺候八爷身上,凡事总得留心呀。”
凤八取了一支吸着,握了玉玲的手,同在沙发上坐着,笑道:“你父母都不在这里了,这句话还是得和你说。这样伺候,我实称心满意。你还唱什么戏,跟着我就算了。”玉玲笑道:“我有那份儿福气呀?”凤八道:“你不要和我客气,说实话,办得到,办不到?你瞧,我们的交情已经不错了。可是你母亲面子上很放松,骨子里可监得厉害。我们在里面烧烟,她就在外面坐着,一会儿送茶,一会儿送点心,我有什么话也没法对你说,干着急。”玉玲笑道:“我的爷,你是只替你自己想,不替人家想,人家一个十七八岁的大闺女,陪着你这位花花公子三更半夜同榻烧烟,她有个不啾咕的吗?”凤八摇摇头笑道:“这就让我难受,既是叫我和你这样亲亲热热的,又不让我碰你一碰。”玉玲笑道:“好好地碰我一下干什么?把我碰倒了,你可得把我牵了起来。”凤八将手拍了她的肩膀道:“你不许调皮,有话实说。”玉玲将脸色一正道:“我就不说笑话。我的爷你要知道,就是我今天请假,也无非为的你呀。”凤八放了她的手,也就正颜向她望着道:“怎么倒为着是我?虽说是租界上,多少我凤家还有点儿面子。你说,有什么为难之处,我一力承担。至于银钱上受的损失,那你更无须为难,我都代你担就是了。”玉玲听了这话,先是叹口气,回头却是扑哧一笑。
第四章 大势所趋
王实甫说:宜嗔宜喜春风面。女人之专一以笑容动人,那还不足为奇。必须喜怒哀乐,每一表情都打动得了人。在凤八眼里的赵玉玲便是这副情景。她始而叹气,已觉是楚楚可怜。再加上了这扑哧一笑,越发是娇媚得紧。他便伸了个懒腰,在沙发椅上向后靠着,笑道:“你这意思,我倒不懂。那口气叹着,好像是说我不大肯花钱。可是你一笑,又好像我只晓得花钱。”玉玲笑道:“人也有个良心,八爷这样地在我身上花钱,我还说八爷不肯花钱,那除非是把金子再打一个人了。至于你说只晓得花钱,这倒有几分猜得对。”凤八道:“你那意思,以为光花钱是没有用的吗?”玉玲道:“自然,天下也有钱买不通的事。不但是钱买不通,而且是越买越坏。你想,下了台我赵玉玲是八爷一个人的人。”凤八笑着摇摇头道:“下了台就是我一个人的人吗?”玉玲笑道:“你不要打岔,听我说。在台上呢,谁都是我的主顾,一个也不能得罪。你别瞧那花三毛钱,站在池子后面看电影的主顾,他要是不高兴,一样能叫你两声倒好。”凤八笑道:“那果然办不到。要我请全天津听戏的人,都给你捧场,别说是我凤八,就是当今大总统下着这样一道命令,也发生不了那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