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玲笑道:“照你这样说那好像还是不去不行呢。”凤八道:“他们是个慈善团体,又不是什么机关,他还能强迫我们票戏不成。不过这是中外交际场上,最有体面的举动,人家把你邀请在内,你反倒不去,人家会说你不识抬举。”玉玲笑道:“这倒不是我搭架子,我们家人多嘴杂,恐怕不会赞成这件事。就是我们这里的老太太,也就常对我说,老八若是要在政界上活动活动呢,少奶奶出去交际,倒也用得着。于今老八成天躺在烟榻上过日子,出去交际,无非是花钱,消磨时间,那又何必。你想只是我随便交际,母亲还要反对呢?若是这样大吹大擂登台唱戏,恐怕她老人家,不会随便答应吧?”
凤八又在吸着一筒烟,虽不像以前那样兴奋地和玉玲说话。可是他也向她先点了两点头,表示有话可说。然后慢慢地将那筒鸦片抽完,才笑道:“她纵然劝过你,你也没有听过她一句,劝与不劝,还不是一样。而且她也很相信外国人的,你说是外国人出面邀请你,她就会没得话说。再说,她和我们合住有一年多了,你娘长妈短地叫着,她可没有一万八千地给你,你还做那个指望,想她一高兴,给你个十万八万吗?”玉玲把脸色一正,指着烧烟的丫鬟道:“这里就只桂容是第三个人,你这话让人听了去,可不像话。难道我们听老人家的话,全是为了想得她的钱吗?”凤八笑道:“我这话倒是实心眼子说出来的。你以为四夫人那样精明的人,不知道你那番深心。”
玉玲摇着手道:“这话越说越远了。我们谈着是玩票,怎么会扯到家常上面来?只要你的意思决定了,我就去和老人家商量。大家说是可以去,我反正是个唱戏的出身,说上台就上台,没有关系。大家说是不能去,我就不去,这也没有什么为难的。”凤八见玉玲大有活动的意思,默然地抽了几筒烟,然后答道:“好在开游艺会,还有三个星期,咱们别忙,再考量考量。反正他们也没有限定我们三天两天就回信。”玉玲笑道:“可不是这样?我根本没有怎样介意,急着来商量的还是你八爷自己。”凤八道:“我也是心里搁不住事。你想,人家外国人家仰慕你的大名了,我总得捧捧场。”玉玲道:“你这话就只说个半边理。你想,没有你凤八爷,我这凤八奶奶会从地底下长出来吗?我有面子,还是你凤家面子里分出来的。赵玉玲若还是个赵玉玲,要她唱一台戏,有什么难处。堂会的价钱,也不过是五百块钱。现在人家和我客气,可为的是凤家一位少奶奶。凤家少奶奶也上台唱义务戏,这才透着稀奇。”凤八笑道:“你就是这一样好处,为人爽直,有话搁不住,肯说出来。那也好,我明天向外面去打听打听,还有别位小姐少奶奶参加没有?是你一个人,透着孤单,若是再有别人,一定让你在国际的交际场上露一露脸。”玉玲也觉他这是实心话,不能再有进一步地表示了,微微一笑。
到了次日,凤八正有一场宴会。在宴会上偶然谈到义赈会这件事,大家都凑趣,主张让玉玲上台露一回。而且打听得义赈会方面,另外还约了两位小姐一位少奶奶,合演昆曲《游园惊梦》。这两位小姐的身份虽然不及凤家这般高,然而他们都是总长的女儿。这位少奶奶的父亲虽不是现代的官,却是前清一位的总督,更也不在凤家门第之下。凤八如此想着,心事又活动了两三分,回得家来和玉玲谈着,玉玲笑道:“果然如此,我就去不成了。”凤八道:“你还和人家一争个什么戏码子不成?”玉玲道:“戏码子当然也要争,但是我想到真要我上台,这戏码排出来,不会在外行的前头,我倒用不着顾全。你回来这一说,我倒想起了一桩心事。你说到两位小姐一位少奶奶同演《游园惊梦》。必然是丫鬟小姐公子,三个人担任三个角色,在台上就没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毛病。若是要我上台,比如唱《武家坡》吧,我一个唱青衣的人,就得做人家的媳妇。虽说在台上是戏,可是让你在台下看一看,一定会有些不舒服。就说我不唱这一路戏,可是一个女角儿绝不能唱一台戏,反正总要和男角儿一块儿唱着。”凤八道:“这一层我倒不顾虑,我就晓得你不会和男角儿一块儿配戏,真要你上台,还不是到坤伶班子里去找一批女角儿来凑合。不过别人既可以找女票友配戏,你就也应当找女票友配着。还是你那话,找戏子唱堂会,那有什么稀奇。”
玉玲一听他这话音,简直有了大八成儿答应。这样一个大出风头的机会,绝没有放弃的道理,便向凤八笑道:“你焉知他们没有函约第二个女票友?”凤八道:“倒不是他们不约,天津的名门闺秀学唱京戏,就是一件秘密的事情,这义赈会的人,从何处知道她们会唱戏?就是知道,人家没有公开过的事,也不敢去找钉子碰。至于那三位唱昆曲的女票,正因为她们在昆曲会里表演过一次的缘故,义赈是有例可援的。”玉玲道:“这话也有道理。我有两三天没出门,也不知道我这女朋友里面,有人被邀过没有。明天下午,钱太太约在她家里打小牌,也许可以碰着几位爱唱戏的闺秀,顺便讨教讨教她们的意见。”凤八道:“女人家虚荣心重,只有你被请,她们没份,一定不高兴。”
玉玲正要凤八这样猜想,等凤八过瘾的时候,却悄悄地打出去一个电话,通知所谓约请打牌的那位钱太太,请她明早来个电话催请。便请她转约几位小姐少奶奶太太,自己要借钱公馆的河南厨子请一回客。这一种手腕,她们常拿出来,欺瞒着丈夫的钱太太既是同类的人,自不把这件事认为稀奇,便照着玉玲的话举办了。
次日下午四点钟,玉玲一批女友在钱公馆里集齐。玉玲为了在烟榻上多迟疑了片刻,到钱公馆时已是最后的一个人了。大家见了她,齐声笑着迎道:“名票来了,名票来了。”玉玲笑道:“今天你们才知道我是票友吗?”其中有一位李四奶奶,丈夫是外国进出口公司的买办,在他们家里的习惯上,外国名人的邀请那是一件意外的荣宠,这就首先迎着握住玉玲的手,向她笑道:“报上都登载过了,说是义赈会的符里德,有一封信邀您出来,参加游艺会,您打算演什么拿手戏呢?”玉玲道:“这件事,我还没有和八爷商量好,唱不唱,还没有决定呢。”
李四奶奶将脸色一沉,深深地点了两点头,望了她道:“八奶奶,这个机会您可别错过。他们义赈会出面子办什么事,可没有碰过人家的钉子。本来嘛,这里面的董事,虽说是中外各半,可是出力出钱的董事,都是西洋人,中国人自己倒是只挂一个名。人家为了你中国的事那样热心,邀着你中国人自己出来参加,怎好推辞?所以凡是他们看中了可以帮忙的人,就是当今大总统也只好挺身出来,接受那一份义务。您府上在租界上那么些个产业,也应当联络联络西洋人。”玉玲和她拉着手,同在沙发上坐着,因道:“那些呢,我们都还顾不着。不过大家在社会上混,都是一个面子,人家客客气气,把我们当个人物看待,我们就不能不给人家一个面子。”在场的女友都赞成这个说法,一致说是。玉玲笑道:“我们这位八爷,也不知几天忙些什么,报纸都没有工夫看。总要到晚上十二点钟以后,先过完了一遍烟瘾,然后才躺在烟榻上,对了烟灯看报。这消息大概是今天报纸上才登出来,我自己还不知道,正打算憋着一肚子话来报告各位,再来请教。既是你们知道了,这就和我出个主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