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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玉玲本纪(31)

作者:张恨水 阅读记录

玉玲和四夫人本来无冲突可言,并非像平常的婆媳,住家过日子,在柴米油盐账上,往往有问题。这里小公馆,是中餐一个厨子,西餐一个厨子,婆媳爱吃什么,全可随意。凤八这个家,自己本可维持,而四夫人更要强,别不需要这个非正式的继承儿子供养,总是悄悄地开着支票,替他们开销一切。玉玲更想到四夫人身上的钱迟早是自己的,何必这个时候要她拿出来。不如更慷慨一点儿,拒绝她交付家用,这样银钱也没有问题了。吸烟的人,多半是没有什么脾气的,玉玲大半日消磨在鸦片榻上,更不会于婆媳之间生出什么闲是非。而且伍小姐走了,四夫人还另存了一种希望,儿子是人家生的,儿媳妇是半路上拾来的,也都是暂时权利的结合。只有这个时候生下一个孩子,亲手自小培植起来,那才可以做自己亲信。而孩子是要由玉玲肚子里生长出来的,究竟还不能不笼络她一点儿。这样,玉玲这时所处的环境是宽容多了。

以前伍小姐在这里,大家怕她是个督军的小姐,竟不敢把玉玲太捧起来了,叫伍小姐生气,大家还叫玉玲作新奶奶。于今伍小姐走了,就像那投票公决一样,全体通过,叫玉玲作八奶奶。玉玲当大将军在时,怕公公的干涉,又嫌上面还有个伍小姐正牌儿的八奶奶压着,不大到社会上去应酬。于今是无人能加以干涉的了,这八奶奶就由小公馆开到天津社会上去。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凤大将军虽是去世了,他那威名还很深地印在社会人士的脑筋里,并没有磨灭。凤八奶奶所到的地方,都得着人家另眼相看。那日子稍久,天津交际场上,为了这么一个凤八奶奶的名称,玉玲也就渐渐地忙碌起来。

在民国四五年之间,男女社交虽未曾公开,但富贵人家沾着一点儿洋气的,也自有一种雏形的社交。这社交人物,女性一面,包括着太太小姐少奶奶等,消遣是票京戏、学昆曲、赌钱、家中请客、红白事出分子,偶然也集团听戏,或者捧坤角。有极少数的人,也参加外国人的团体,加入茶会之类,那就女子交际通了天了。玉玲因为少念书,洋气是更不曾传染,所以除最后一项之外,其余的交际都也和人家谈得来。好在这种交际,绝不到男女混杂的程度,凤八也并不加以干涉,由玉玲去自由发展。玉玲自到了凤家,眼界展宽了十几倍,花钱毫不在乎,也不把什么巨大的耗费加以惊异。交际场上总是豪华的,既然肯花钱,自然站得住脚。不到几个月,京津报纸上也就偶然露着凤八奶奶的大名了。

第十六章 又一出风头机会

凤大将军的威名变成了凤八奶奶的芳名,这在玉玲本身,又是一件惊人的进步。可是这与凤大将军享威名却相反的,便是凤大将军名利双收。名与利的发展,是成正比例。到了玉玲这里,却成了反比例,乃是名声越大,利的损失也越大。玉玲出入交际场上,总是花钱,而且为了不肯在朋友面前示弱,这钱还是花得比一般人多。比如交际场上,有了写捐,最大的数目有人写了一千元,她至少就要写一千二百元。这自然是少有的事,还不能说影响她所有的利字。又比如在酒楼歌场上出入,为了这个面子关系,酒肴要吃那最贵的一份,座位也是要坐那最贵的一方。只求面子上风光,费钱却不在乎。

便在这种情形之下,发生了一个锦上添花的机会,是凤大将军去世周年之后。天津的中外名流,发起赈济黄河水灾游艺会。有许多京津不轻易露面的名票,都约到天津来会串。不过这个时候,女票友却不公开在外面演戏,为的是女子根本没有什么社交,在千百人面前粉墨登场,这却是遭物议的事。在这次邀请票友的办事人,忽然想到天津市面上最出风头的凤八奶奶,是坤伶赵玉玲出身,要她上台唱戏,她绝不会含糊,而且她号召的能力,也许会在一班男票友之上。有了这么一种想头,明知道她是凤大将军的少奶奶,家教森严,不容易破这个尊严的面子,却挽了这赈济会的正副会长,写了一封公函,给凤八夫妇,请她八奶奶完成这个义举。

论着这位正会长,不过是前任内阁总理,于今的天津租界名寓公,这实在不足为奇。凤家前一年的时候,这样的人物就终年在家里进进出出。但这位副会长,在凤八看来,却可为惊异。他是一个西洋人,在中国多年,许多的义举都有他参加。不但中国人对他十分重视,便是在华的外侨也相当敬重他。凤八传袭了他父亲的思想,便也把西洋高于一切的主义,深深印在脑筋里。他看到这封信之后,便在鸦片烟榻上,和玉玲对面过瘾,闲闲地谈着,因道:“你瞧,这可不是一个难题目?这义赈会居然正式函邀你上台票戏。虽然这是襄助义举,很有名誉的事。可是亲友方面,怕有什么议论。说是咱们老爷子的孝服,还没有满三年呢,少奶奶和京津票友在一处唱戏,未免男女混乱。要说是不让你去吧,这副会长符里德在天津租界上,可有天字第一号的说话能力,把他得罪了,可是不大妥当的事。”

玉玲在未接到这公函之先,已经在女朋友口里得着消息义赈会有此一举。两年没有上台唱戏,真也有点儿嗓子痒。可是这样一件事,凤八绝不会同意的,等社会上都去和他商量时,再看他是怎样应付。因之直到现在,没有说什么。这时凤八和她说起来时,她笑道:“你这有什么不明白的。他们写这封信来,是一种竹杠意思,无非要我们出几个捐款罢了。”

凤八摇摇头道:“那倒不尽然。他们全是第一等名流,无论做什么事,都要顾到他那种绅士身份。他若真要我们捐款,那就老老实实写信请我们捐款得了,还客气什么?于今他写信要你登台,那倒是比向我们捐款还要来得重大。你想,真是送本捐簿到咱们家来,咱们填上三百五百,不能说少。就凭着他外国人的面子,咱们捐上一千罢了。咱们老爷子去世了,咱们又没有开银行,也没有混差事,这款子就也很多。他们现在要你这鼎鼎大名的凤八奶奶上台票一出戏,卖个几千块钱捐款,那还事小,他们要别人帮忙,别人就不好推辞了。他那意思是凤八奶奶那样有身份的少奶奶也粉墨登场,别人就不应当说推辞的话了。”玉玲向了他笑道:“你倒把我的身份,看得那样高。”

那凤八两手捧了翠玉镶头的烟枪,正晞唆唏唆地大口吸着烟。那床沿外坐着一个小丫头,正将银制烟杆子,对了烟灯上的火焰,拨着烟斗上的烟池,向斗眼里输送。凤八要一口将这筒烟吸完,他只管吸着,不能松劲,却两手捧了烟枪,嘴抿了烟枪头,紧紧闭着,一丝不由嘴角透露出来。但玉玲这话,又不容不答复,却把两只眼睛翻着,望了玉玲,那意思便是他有话说。凤八将这筒烟一口气吸完了,嘴依然抿着,赶紧半起了身子,将烟盘子旁边放的一把小茶壶端了起来,嘴对嘴地喝了,把烟将茶送下去,然后才向玉玲笑道:“怎么着,你凤八奶奶自己,倒不把自己怎样看得高贵吗?我就知道,他们这义赈会在世界上也是很有名的团体,不是最有面子的人,他们也不肯失那身份来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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