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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玉玲本纪(30)

如此相持到半年之久,半天里放了一个晴空霹雳,却是凤大将军病故了。凤家忙碌了个把月的丧事接着便是家务。第一个是四夫人为大众所不容,而她也不容大众。前一说是她掌过大权,手上拥有很多的存款,以前人家没奈她何,于今不容她掌权,还想她吐些钱出来。关于后一说呢,却是四夫人无权可操了,住在大公馆里,既不能如以前一样,动辄收入十万、八万,若要当家,恐怕还要拿钱出来给人用。以前掌权时候,种下的私仇很多,于今没有了大帅撑腰,零零碎碎受别人的报复,势所不免。若赶快离开大公馆,就可少掉很多麻烦。她这样一转念,凤八的小公馆虽然是一幢小洋楼,却也一切齐备,而况他已承认了做自己的儿子,也当趁了这个机会依靠过去。所以就和凤八提议,母子儿媳要合并一处。她还怕凤八不愿意,抬出了父死从子的大道理来。凤八倒罢了,玉玲却认为时来运至,肥猪拱门,立刻答应着,并腾出正房来让四夫人住。

这一个变迁,影响受得最大的,要算八少奶奶伍小姐。第二是所挟以自重的政治作用,完全消失。大将军一死,几位少爷,乐得没有管头,无拘无束,足逍遥快乐一阵。谁也不打算做官,谁也不要利用什么政治势力去联络伍督军。第二呢,凤八跟着有钱的继母,带着有色的娇妾,无人管束,益发不回到大公馆来。当然这大公馆的一切开支,还是照大将军在日一样,这些钱要正夫人拿出,既没有了政府的津贴,而上海香港商业和财产的收入,一向是未加整理,于今急切中也无可挹注。况是各位少爷小姐都吵着要分财产,根本不会维持这个大局面,于是由凤大将军的两位兄弟三帅四帅出来做主,把家分了。凤八自然也得一股财产,他硬将存折房契股票等项拿去,剩下的一些衣服金银首饰为数有限,才由正夫人交给伍小姐。伍小姐没有那勇气,敢到小公馆里去和凤八同居,只有跟了正夫人依旧住在大公馆里。其中虽曾托人向凤八劝说,自己情愿让步,与玉玲姊妹相称,大家住到一处,而凤八却是不睬。三帅四帅对各位侄子,向来就不管,凤八和四夫人住在一处,余威犹在,也无从加以压力。伍小姐不能要求自己公公做主,叔公自更要求不得,只有在大公馆里与孀居的婆婆住下去了。

可是人世上的炎凉姿态,最为兑现,在凤大将军去世之后,将丧事闹过了,那车马盈门的现象立刻停止。便是自己家里的几位夫人,各各分得了财产,带了儿女,陆续离开大公馆另外居住。或入北京,或回香港,不愿再受正夫人的管束。正夫人就只带了自己几房儿女住在大公馆里,四五幢洋楼空闲了一半。这是凉秋九月了,北方天气凉得早,树叶是大部分焦黄了,洋房外旷大的花园,落叶满地,西风吹着草木瑟瑟有声。凤公馆无甚车马往来,广阔的大门已掩闭了,由大门中间开的小门出入。原来的卫队,已调到三帅四帅的北京公馆里去了,门口只有两个门房,也清闲得白昼睡觉。大门如此,园子里面,如何会热闹?但见稀疏的树上,漏着黄黄的太阳,地面上的草也没有人修理,长得尺来长,在东风里歪倒。伍小姐住的楼上,开着窗子,正对了几棵半大不小的洋槐。这时三停之二的,落去了叶子,已感萧瑟之象。树下有两块花地,原来也栽些草本或木本的花,丧事之后,三个园丁裁去了两个,剩下的一个,也不过管管盆景,园子偏僻的所在不曾顾到,这些花就七颠八倒躺在深草里。

伍小姐本来是个愁人,肚子里又有几句可解不可解的诗文,对了此情此景,真是愁上加愁。有一晚,刮着强烈的西北风,家中人开始穿着棉衣。她隔了玻璃窗户向外一看,才大为惊讶一阵,满园子绿的颜色没有了,半绿半黄的颜色也没有了,树都成了权权丫丫的枯条。她身边站了一个陪嫁的丫鬟几句话提醒了她,丫鬟道:“要不是大总统住在北京,我们真不必到北方来。这个时候,我们南方到处都是青山绿水,至多穿着夹袄。这又该缩在屋子里过冬了。大帅在的日子,公馆里热热闹闹,就是冬天,我们也没有什么不痛快。于今大帅去世了,这里冷冷清清的,还没有到冬天呢,就凄凉得很。将来真到了冬天,这日子就不知道要怎样过下去了。”伍小姐忽然省悟过来,点着头道:“你这话提醒了我,我还有一个寻快活的所在混下去,我何必在这里苦下去,我明天回南方去了,今天就预备一切,明天搭火车到浦口去,由南京再转上海。”

丫鬟道:“小姐若肯回去,那是再好没有的事了。反正八爷也是不回来的了,我们回得家去,虽不能十分快活,也不用得天天愁眉苦脸。小姐那二十万陪嫁的钱,一个也没有用掉,足过一辈子的了。不是我说句吃里爬外的话,凤家这群人除了吃喝嫖赌抽,他们懂得‘ 什么?他们家纵然有像海水一般的金钱,不上几年,也会精光。我听到说,那个女戏子,每月开销则五六万块钱。”

伍小姐道:“是的,你说的这话极好。若不走开,我这二十万块钱,也会一齐让他们搜刮了去用。好了,你去和账房里彭先生说,和我在火车上要一个包房。”丫鬟道:“我们要走,也不急在一日,还没有告诉给老夫人呢。”伍小姐道:“当然,是要告诉的。但是准我走,我是走,不准我走,我也是走,倒不一定要告诉了之后预备。”伍小姐已下了十二分的决心了。在这场谈话二十四小时以后,伍小姐带了她几个陪嫁的丫鬟离开了天津。凤夫人虽觉得有些歉然,可是她仔细想了,留着这个儿媳妇在身边守活寡,倒不如离开这里。和父母在一处,还可受一点儿天伦之乐,这是就伍小姐说。就着自己说呢,也落个耳目清净,免得日常闹着这房儿媳的婚姻问题。

凤公馆里用人虽然少了,但是凤八的耳目依然遍布上下,由伍小姐开始打行李,直至津浦通车离开了车站,这边的电话继续地向小公馆里去报告。直到最后一个电话,证明了伍小姐已离开天津了。凤八走到内室里梳洗房里向玉玲拱拱手道:“恭喜恭喜,那个厌物已经走了。”玉玲对着镜子,梳拢她的头发,就向镜子里笑道:“我倒并不认为她是厌物,她过她的,我过我的,碍不着我什么事。她要安分守己,我就赏碗闲饭她吃,也不破费什么。她去了,我倒可怜她,为什么老天给她生上那一副丑相,不带点儿人缘出世呢。”凤八道:“你可怜她做什么?她有个做督军的老子,受什么委屈,说不定她心里自尊自傲,她还要可怜我们呢。”玉玲向镜子里撇着嘴,微笑了一笑。在这种情形下,凤八究竟有一种如去桎梏的痛快滋味,也不管是否在服中,吃过午饭就带着玉玲出去听了半天的戏,

那四夫人虽对伍小姐之离开与否,不发生切身利害问题。可是伍小姐因为自己袒护着玉玲的缘故,她很是表示着敌意,她现在已经走了,也算除了自己眼中钉。所以在精神方面而言,自身很欣慰这件事情的。不过也有些不快之点,自从和玉玲住到一处来了,慢慢地发现她许多短处。就像吸鸦片烟这件事,玉玲原来是说没有什么瘾的,但是到了现在,就证明她的烟瘾并不小于凤八。又像她往常到公馆里去,总看到收拾得整整齐齐的,于今可也就大为变更了,在两点钟以前看到她,总是蓬了一把头发,极好材料做的衣服穿在身上,也歪歪斜斜、斑斑点点,露出许多脏迹。这证明以往所见的赵玉玲伶俐干净整齐,许许多多,全是故意做出来,给她自己看的。好在她究竟是个天生尤物,虽然蓬头乱服,还有几分动人之处。尤其对老前辈那份谦恭的态度,却始终不懈。每日妈长妈短地叫着。四夫人有生以来,实在没有尝过这种滋味,所以纵然发现玉玲一点短处,也不好意思加以批评,只得含糊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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