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玲笑道:“我的面子就是妈的面子,妈说怎样办,我就怎样办。您过的桥,比我走的路还多,您给拿份主意就比我自己想周年半载也强,干吗还要找我商量呢?”四夫人道:“论经验呢,自然我比你要丰富些。不过这究竟是你自己身上的事,总得问问你自己才好。”玉玲道:“这就是您疼我的地方。您真和我拿了主意,答应大帅怎样办。今天我来了,我还能说个什么吗?”四夫人点点头笑了。她走到床边,亮了一亮烟灯,便在床上横躺下。玉玲赶快搬了个四方皮凳子来给她搁了脚。四夫人道:“你也躺下来,我们烧着烟谈谈。”玉玲答应是,却没有个真躺下,在旁边拖过丫鬟坐着烧烟的矮凳子,放在床面前,然后坐下。四夫人道:“你公公不在这里,你躺躺儿不妨事。”玉玲道:“我不用躺,我给妈烧两个泡子就是了。”说着取过碧玉烟盒子和银子烟杆子在手。
四夫人道:“你在家里过了瘾来的吗?”玉玲微笑了一笑,因问道:“妈有多大的瘾?”四夫人笑道:“说给你不相信,我只是陪你公公烧烟罢了,我还没有瘾。成天成晚躺在烟榻上,居然没有瘾,你看我这股子忍劲不容易吧?”
玉玲笑道:“我娘儿俩简直是一条心。我也因为两个老人家常玩两口,学着会烧,唱戏的时候,吸两口提提神,还是真不敢上瘾。为什么呢?年纪轻轻的人一有了瘾,就不免耽误工夫。二则呢,也消耗精力。女人是别提了,有几年烟一抽,什么花容月貌也没有了。所以我总不敢放手抽烟。自我伺候了八爷,我更想着,八爷身体弱,不能一辈子做少爷自己不做点儿事。就是做一辈子少爷,八爷整日地躺在床上,我也整日地躺在床上,自己身上这份儿穿衣戴帽的事,都得人料理,也觉人生一世太透着无用。本来呢,咱们家这份声望,别说吸大烟,便是吃金吃玉,也吃不穷咱们,倒不是怕花钱。就是这东西叫福寿膏,上了岁数的人,可以说吸着去享享福,这年轻的人总应当在外挣出一番事业来,不应该整日躺在床上。现在我初跟,日子还浅,将来我就想劝着八爷,把烟忌了。身体好了,工夫也有了,前途就有指望。咱们怎敢说爬到老爷子这个位子,像老爷子这身份,中国有几个?不过借了老爷子这点儿门面,要做起事业来,比人家容易十倍。只要八爷肯干,老爷子手下提拔的人就多了,到了自己人身上,老爷子哪有不栽培的道理。八爷将来自己也立一番事业,您还做做老夫人,我也有点儿面子。人家不敢小看了唱戏的人,我自己也挣口气。说来说去,这一大篇话,就是不能让八爷把大烟跟着吸下去。若一吸烟,自己先起不了床,还谈什么?您说是不是?”
四夫人先默然地听她说这篇话。听完了,突然坐起来,将手拍了她的肩膀道:“我的乖乖儿,这是我心坎里话,你都全掏出来了,真叫我快活死了!”
第十五章 解除桔桎
孔夫子说,君子可欺以其方。连大圣人也承认君子爱受貌称同志的骗,平凡的妇女像四夫人,有什么法子可以例外呢。这时她把玉玲的话听到心坎里去了,便把玉玲看成了自己传授衣钵的人,吃过午饭,还特地约玉玲多谈了两小时的话,方才放她走去。玉玲本也不愿在这热劲头上,把锅罐移走了。无奈自己的烟瘾,支持了六七小时,不能再等了,只得回家去过瘾。凤八是自坐了汽车,陪她回小公馆的,在汽车上就得知了一切的消息了,到家之后,就一路笑说着上楼,预备酒,预备案,也好与得胜回来的元帅贺功。玉玲瞪了一眼向他笑道:“我的爷,你可少胡说。家里这么些个用人,把话传到那边去了,还不知道我用了什么手法才回来。其实,我娘儿俩倒说的是百年大计。”凤八笑道:“哦啊!成了你们娘儿俩了。那也好,反正与我没有什么坏处。这西餐厨子,你说他口味做得很好,这可留下来了。难道有了这么一个有钱的母亲做后台,这一点儿开支,你还有什么顾虑吗?”
玉玲回得家来,急于到烟榻上去躺着,对于凤八的话,并没有十分加以理会。凤八陪着她也在烟榻上对面躺下,因笑道:“你以为我这就有点儿露穷相了吗?老实说,三万五万,在老人家身上去拿,总丝毫不成问题。一个月去拿两次,我们这里也用不了。我在银符存的两笔款子,根本用不着去移动。”玉玲已自烧了一个大烟泡子插上烟枪吸起来了。吸完那筒烟之后,才笑道:“你为什么对我说这些话?假使对你凤八爷都嫌着露穷相的话,这世界上不会有什么人不穷了。我妈在我唱戏的日子,总嫌我手大,说是拿了钱不当钱使。将来不唱戏了,哪里找那么大的一棵摇钱树去。于今有了主儿了,这事可相反过来了,你就怕的是我不会花钱。本来我就不怎么愁,到将来,有了四夫人给我一撑腰,我心里就更踏实了,我还做那守财奴,有钱不花?”凤八道:“也并不是我们与钱有什么仇,非花不可。无奈我们的声名在外,若是透出寒碜相来,人家绝不会说我们图个省俭,一定说我们有福不会享,那又何必呢?”
有福不会享,这五个字倒是叫玉玲听得很动心,从这日谈话起,她又把手放大了一层,最受实惠的,要算了凤公馆里的内外仆从,每个人都得着零钱花。就是直接遇不到玉玲的,只要到小公馆里来给新奶奶请个安,绝不会让他白来,多则超过百元,少也几十元。公馆里那些男女仆从,他们管你什么妻妾大小那些问题,自然是哪里有钱,他们就向哪里去活动,因之凤公馆里的用人,仅仅只有八少奶奶伍小姐手下的丫鬟老妈,为了关系密切,不便去弄这笔财喜而外,哪个不认识新奶奶。唯其是大家都用过玉玲的钱,所以玉玲到大公馆里,十分方便,要什么有什么。
那挂着正牌儿的伍小姐本是个旧式女子,就没法能干涉玉玲到公馆里来。加之下面一层,全是站在玉玲那方面的,纵然要干涉,也因为消息被封锁得十分严密,玉玲来了没来,伍小姐也完全不知道。可是她也有她的想法,自己的父亲是个现任的督军,手上握有二三十万大军,公公要想再上政治舞台抓着实权,非拉拢自己父亲不可。他那样一个好大喜功的人,绝不肯拥一个大将军的头衔,藏在天津租界上做寓公。公公要拉拢亲翁,他就不能太予儿媳以难堪。婆婆是不必说了,完全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只要自己把公婆抓在手上,赵玉玲就没有法子可以进凤家门。这样,她就有所恃不恐了。赵玉玲虽然聪明绝顶,可惜她念的书太少,料不着家庭以外的事。只要伍小姐不能干涉她到公馆里去,她就不进一步攻击。况且自己和凤八住在外面小公馆里,吃喝抽烟,十分自由,她也无须过虑什么。何必到公馆去,受那拘束。凤八是不必说,终日在小公馆里。腊尽春来,赵五夫妇回北京去过年,安顿过下半辈子去了,玉玲一人在小公馆里,没有人陪伴,那就片刻不能安定,因之凤八越是在小公馆里不能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