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将军听四夫人的话音,已牵扯到他自己上来,这话就不大好往下说。默然地笑着,吸了两口鸦片烟,很久才问道:“老八今天回来了没有?”四夫人道:“下午他和玉玲同来了一趟,陪我吃了午饭才走的。这样,大帅白天不到我这里来,我也不怎样寂寞了。”凤将军躺在床上烧鸦片,不是自己烧,可也不是四夫人烧,他另有四个伶俐丫鬟坐在床沿边,轮流伺候着这件事。凤将军一抬腿,将脚放在床前丫鬟肩上,轻轻敲了两下,因道:“她们这些人,难道不能陪着你解除寂寞吗?”四夫人笑道:“靠她们解除寂寞?”凤将军道:“好了,就算你说对了。只是他们常到你这儿来,公馆里这些人她就像不认得一样,这似乎说不过去。应该……”四夫人道:“不用说应该不应该,先让我来说一句。这个儿媳妇,算是我娶的,我承认她是儿媳妇,这就够了,至于别人承认不承认,那自有她的权柄,我也不管。不过既是我的儿媳妇了,有我认得就是。其余的人,认得不认得,有什么关系?他是我的儿媳妇,我有权叫她认识谁或不认识谁?”凤将军道:“你看,我只说了一句,你就啰啰唆唆说上这样一大篇。”
四夫人笑道:“并非我喜欢多说话,我看大帅就带了锦囊妙计来的。我这个人性子直,有话也搁不住,与其等着大帅说出意思来,我再说个办不到。倒不如我先把这意思说了,免得大帅费神。本来呢,既是一家人,本来也应当见一见面。只是家里人新旧见面是桩喜事,要彼此愿意,才有意思。若是彼此之间,根本就成了个冤家对头,见了面,说得好是面和心不和。说得不好,那不是煞然风景的事吗?”凤将军道:“赵玉玲若是恭恭敬敬,大礼相见,谁又好意思和她过不去?”四夫人接着丫鬟递过去的烟枪,缓缓地抽过了那口烟,这才将烟盘子旁边的小茶壶拿起来,对嘴抿了一口茶,和烟一齐咽下,然后向凤将军笑道:“大礼相见,已经是很难堪了,大帅还要加上一句恭恭敬敬的,这可……既是我的儿媳妇,说句自私的话,我总得照顾她一点子。暂时不要提这事,让我和她商量商量吧。”凤将军说了许多话,才有一线机会可寻,自也不愿太说僵了,因道:“自然!这也并不是急在今天明天的事,等着她和家里人熟识些,再谈也好。”四夫人只要这方面不进逼,自也不提,在鸦片烟榻上,这个问题就这样过去了。
到了次日下午一点钟,四夫人起床用过了早点,就向赵玉玲打了个电话,约着五点钟到公馆里来吃午饭。电话是玉玲在楼上烧烟屋子里亲自接着的。她将手里拿了听筒,偏过头向烟榻上的凤八笑道:“妈又来电话,约我去吃午饭呢。”这个妈字,少不得也由传话筒里,送到四夫人耳朵里去,她听着是十分舒服。在电话里又叮嘱了一句,务必要来。玉玲放下电话,躺在烟榻上来,向凤八笑道:“在家里把烟瘾过得足足的吧。到了公馆里去的时候,就不必这样大吹特吹了。”凤八横躺在床上,身上披了细绒睡衣,小呢帽子被枕头挤着,歪到一边去。左手拿了烟膏小盒子,右手拿了烟杆子,对了那盏其光如豆的烟灯,正细细地烧着烟泡子。听了玉玲的话,将烟膏盒子放下,拿起象牙滚烟泡的小板子,将烟杆头子上的烟泡,不住在来回滚着,眼望灯火,只是出神。
这烟盘子旁边,有两个碟子,一份装着五香花生米,一份是西洋糖果。玉玲抓了几粒花生米在手心里,挨次地送到嘴里去咀嚼着,因向他笑道:“你为什么不作声,觉得我这话不受听吗?”凤八道:“我另有一点儿心事,倒不妨先告诉你。四夫人既然掌权,不用说,也唯有她最有钱。她就常说过,她身后的遗产要交给一房精明强干的儿女。若是找不到这种儿女,她就把钱都交到慈善机关去做慈善事业。以前你和她毫无关系,我用不着告诉你这些话。现在她既是把你当自己女儿看待了,你是得她那份家产最有希望的一个,你必得让她相信,你是精明强干的人。”玉玲将眉毛一扬道:“难道我这脸上,还会挂着什么蠢相吗?”凤八道:“你别看四夫人终日陪着我父亲烧烟,说来你不信,直到于今,她还没有上瘾。我看她那样子就为了我父亲抽烟,她不敢反对。其实她是最讨厌人吸烟的。”玉玲抓了一粒花生米,放在四个门牙中间,慢慢地咬着,只管沉吟着凤八这话。凤八笑道:“你为什么也不说话了。”玉玲抓了一粒糖果,塞到凤八嘴里,笑道:“你这一篇话,总算你对我一点儿真心。我今天去,就有话说了。既是如此,你就不必和我一路回公馆去,我好和四夫人谈心。”凤八笑道:“你尽谈心,可别卖了我才好呢。”玉玲道:“怎么会卖了你呢?”凤八道:“你也可以说,原不赞成我吸烟,只是陪陪罢了。”玉玲笑道:“徒弟一出师就打师傅,那也是常情,你小心点儿就是了。”小两口吸着烟调笑了一番,主意是有了。玉玲真个把烟瘾过得足足的,然后,洗脸梳头,换了素净些的衣服,坐车向公馆里来。
汽车到了大门口,直驰而入,门口坐着的听差们都站了起来。赵副官在里面一幢楼下看到,老远地抢出来,代开着车门。玉玲心里,这就有了个感想,只要将军和四夫人都承认了是一房儿媳妇,其余的人不怕他不承认。当时下了车,走向四夫人这边屋子,她早站在楼梯口上了。玉玲老远就娇滴滴地叫了一声妈。四夫人笑道:“让你四点多钟来,你早来了一个钟头。”玉玲道:“我怕大帅在这里没走,要不我老早就来了。”四夫人道:“大帅在这里也不要紧呀。前天你见了他,他不也是很喜欢你的吗?”说着话,同进了四夫人屋子。
这里双套式的里外间,外边是卧室,里面是烧烟室。她牵着玉玲的手,同到里面屋子来。玉玲见烟盘子放在床中心,烟灯还亮着呢,因道:“大帅刚走不是?烟具还没有收呢。”四夫人道:“收起来干什么?大帅不定什么时候来,来了又重新张罗起来,怪麻烦的,摆着就让它摆着吧。”婆媳两个人说着话,同在沙发上坐了。丫鬟仆妇们就不断地前来问好。四夫人笑道:“玉玲你看,你也很有个人缘儿,这些用人哪个不欢迎你呢?”玉玲笑道:“做小孩子的,也不能那样不懂事。这不都是沾妈的光吗?要没有妈这样疼我,不但不会欢迎我,恐怕这公馆的大门,还不大容易进来呢。妈,我这是实话,你说对不对?”
四夫人点点头道:“这就是你懂事的证据。你是这样懂事,我就不白疼你了。今天我叫你来,倒不光为了约你吃午饭,我也有几句话和你谈谈。昨天你公公和我婉转说了许多话,好像你到凤家来,就只认了我这个婆婆,其余的人全不睬,透着有点儿不对。又说八少奶奶打了个电报回去,报告这件事。伍督军就来了个电报,要你公公做点儿主。你别慌,听我说完。他们伍家,比咱们家更乱。他们几位少爷,谁不是好几房女人?凤八多娶一房,他实在没有话说。他打电报来的意思,就是争个大小,要在礼节上过得去。要说是一家人大家见个面儿,上馆子也有个先来后到,咱们退让一点儿,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可是老远地打电报来,把这家庭小问题当了国家大事办,未免过余一点儿。再说我们大帅,就是当今大总统,也要看他金面三分。伍督军那一张电报纸,就能压倒大帅吗?不过这种话,我没有和你公公说,他和伍督军总是好朋友,我也不能挑拨他们老朋友的感情。我只是给他胡搅,我说人都是一样出娘胎的,没有什么大小。大家见见面,没什么。只要是客客气气地相见,哪一天都可以,等大家心平气和了再说吧。其实我的意思,就是等了你来,好好儿地商量一下。你看这事要怎样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