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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玉玲本纪(24)

凤八捧着那杯玫瑰香茶,慢慢喝着,将玉玲的话每个字听到心坎里去。可是她说得越有理,越觉得那位原配简直不成个东西。便重重地将茶杯子向桌上放着,打着桌面扑地一声响。因站起身来道:“你不要提了,你越提起来,倒越让我心里火烧。我心里烦得很,到小屋子里过瘾去,你把新学得的《黛玉葬花》那段反二黄唱给我听。”玉玲听说,自是依了他的吩咐。到了那小屋子里烧烟的时候,玉玲果然坐在烟榻旁低声慢唱,陪了他烧烟。这样有两小时,两人的烟瘾都差不多了。伺候晚班的用人,在外西屋子里摆上了消夜的点心。说是消夜,其实有时还胜于正餐,桌上摆了许多菜肴,而且还和凤八备着有小酒壶。吸鸦片的人,晚饭要晚些,但也不过九点钟上下,到了这夜深两三点钟的时候,相隔五六小时,当然是肚子饿了。必然要正正经经地吃上一顿,方可有精神。不然,候到明午一点钟,方才用早点,那就令人难受了。

这时,凤八坐上桌来见四周摆了四碗菜,中间却是个火锅子,因道:“我们这厨子,大概是不想干下去了。天天老规矩,还是餐餐老规矩,就不晓得换个花样。这样餐餐吃火锅子,也容易上火。”玉玲笑道:“可是,我又要和厨子申辩一句了。你八爷在烟榻上那个磨咕劲,真没有准稿子。有时候把菜放在桌上大半天,你也不能起身,满桌子吃的喝的全冷了。若是不预备只火锅子,全是冷的,你又该生气了。”说着,提起小酒壶来,向凤八面前放的烫酒杯子里斟上了酒,一看是天津五茄皮,因道,“这倒是该说用人们一声,家里现放着许多中国酒外国酒,好的多得很,他全不用,又是这土货。”凤八笑道:“你埋怨的也是不对,这是我交代他们预备这个酒的。我觉着自斟自饮,还是喝点儿五茄皮上口些,而且这也大补。”

玉玲看着身边用人走开了,向他溜了一眼,低声撇嘴道:“大补,你要是肯听我的话,比吃什么补药也要好些。”凤八笑道:“从明天起,听你的话就是。”玉玲道:“这奇怪了,为什么不从今天起,要从明天起呢?”凤八道:“我今天心里烦得很,我不愿再受什么拘束。”玉玲笑道:“原来如此!我怕你真听了我的话,要回公馆去看看呢。”凤八手端了酒杯,眼望了她道:“天这样晚了,你倒真叫我回那边公馆去不成?若是如此,明明白白,是回去陪那丑货。人都有块面皮,你让我在家里成群的用人面上,还保住一点儿体面?”玉玲也正色道:“只要你肯回心转意,倒也不忙在今晚上。我觉着大家弄个好日子过,还是你回去敷衍敷衍她为是。”凤八点点头道:“我倒明白了。你是怕她在我母亲面前拨弄是非,怕我父亲租界当局去一张名片,不让你在这里安身,所以希望这件事不要闹大来。”玉玲道:“将军是个办大事的人,大概不会做这样的事。可是我要在你凤家长久做人,我就得让公婆都欢喜我。”

凤八端着杯子,接连喝了两口酒,笑道:“你果然有这意思,我倒可以指你一条明路。我母亲在我父亲面前,那是一个字说不进耳的。能和我父亲做六七分主意的,就只有四夫人。你若肯到公馆里给四夫人磕上一个头,天大的事都过去了。只是我有点儿不输这口气。”玉玲也是手端了小杯子陪着喝酒,听了这话,眼珠转动两下心里有了主意了,因道:“你先别问我肯去不肯去。你先说,为什么不输这口气?”凤八道:“我家的事,你也多多少少知道一点儿。我父亲七个太太,我弟兄姊妹十一个人,有的是正太太生的,有的是二夫人三夫人生的。最近,七夫人还生了个小弟弟。只有这四夫人却没有生得儿女。她有权,她也有钱,就是没人叫她一声妈。我们是正太太生的,更不大睬她。见了面,至多叫她一声四姨妈。她也曾和我父亲商量,想引个大一点儿的儿子放到自己名下来。巧啦,二夫人三夫人都只有一个儿子,谁肯让出去。我同母兄弟,算是有四个,谁肯不做正太太的儿子,去做姨太太的儿子!我们这位四姨妈,什么都心满意足,就是差了这一点点。”

玉玲听他这话,一面看他的脸色,因慢慢地答道:“我是无所谓的。假使你真有这意思,愿意我去磕一个头,我就去磕一个头。我自己就是做人家的二房,我怎能够瞧不起庶母?”凤八笑道:“你可别误会,我瞧不起庶母,那是另一回事,因为她太霸道。我对你,并没有把你当二房三房,我是把你当原配一样看待。所以这些用人,都是叫你八奶奶。”玉玲笑道:“不是的争不来,是的赖不了,你怕你说瞧不起姨太太的话,让我心里难受吗?”凤八笑道:“没有的话,没有的话。我不对你说了四夫人、四姨妈吗?既是你有这种见解,那就好极了。四夫人是起来得早的,大概每早十点钟就起来了。你可以挑一个早上,径直就到那边公馆里……”玉玲抢着拦住道:“你一说得容易起来,就透着太容易了。我也不用经过什么人先疏通一阵,糊里糊涂就到你家去。若是来个不承认,我这脸向哪里搁?”凤八道:“这就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了。”玉玲将筷子放下来,伸手掏了凤八一下脸腮,笑道:“你有这样打比喻的吗?”

凤八被她一句提醒,才明白过来,笑道:“我们自己关了门说话,那有什么关系?我家那房子,你以为像咱们这小公馆一样,站在楼上可以望到大门口。各人住着一幢洋楼。前幢楼房唱武戏,也许最后一幢楼房,还不知道有这件事。四夫人她单独住了一幢楼房,我父亲常睡在那楼上。你叫赵副官引了你去,随便说是哪位小姐求见。你见着她,凭你这张能说能逗的嘴,三个头磕着,一声妈叫着,人心都是肉做的,她好意思给你不下来。她没得着个儿子,先得着个儿媳妇,那也不坏。若是先疏通她,她倒要考虑这层,考虑那层,倒未必就肯要你见面,你去的时候,当然我也去,万一有变……”玉玲怔怔地听了他向下说,听到这里突然将手在桌沿上一拍,笑道:“好!我就试试。成功了,是一辈子的事。不成功,厚着两块脸回来就是了。说办就办,明天早上就去。你向公馆叫个电话,叫赵副官明日早上十点钟等我。预备失败,这事连我父母全不让知道。”凤八也笑着举了杯子笑道:“祝你成功。”

自这时起,玉玲就打着腹稿子,要怎样解决这个问题。虽是喜欢睡早觉的人,次日早上九点半钟,就起来了。她一起来,凤八就跟着起来。这么一来,家里上上下下,都透着新奇,这两口子怎么会这样早起来的呢?因之由上房里女仆,直到厨房里厨子,都乱了秩序,不知怎么好。玉玲向女仆道:“你们不用胡乱,我和八爷要到车站上去接个朋友,一会儿就回来。现在,和我们弄口茶来喝就行。有牛乳呢热两杯牛乳也好。汽车夫阿唐谅是没有起来。”女仆道:“也起来了。怕着就是八爷要出去。”玉玲道:“赵副官来了没有?叫他上来。”玉玲忙着吩咐的时候,已是匆匆盥洗完毕了。这样早,梳头老妈子是不会来的,使自己在洗澡间里对了镜子梳拢。不消半小时,她已将发髻梳得油光,自己一面解着预脖子上遮油花网、手绢,一面走到楼上小客厅里来。见凤八架腿坐在沙发上,赵瞎子虽不站在面前听话。玉玲掉转背来让凤八看了,笑道:“你看我梳的头怎么样?”凤八望望头道:“很好。”玉玲笑道:“我们也并非没有用,就得剪了头发做姑子。”凤八笑道:“虽然是那样说,可是天天要你梳头,就透着麻烦了。闲话不用说,十点半钟了。该走了,”玉玲问道:“你对赵副官说了吗?”凤八道:“我还没说呢。”便掉转脸来向赵瞎子道:“今天你多卖一点儿力气,八奶奶立刻要回那边公馆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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