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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玉玲本纪(22)

只这一声,两三个女用人忙作一团。有的拿衣服,有的拿裤子,有的打手巾把。翠莲自是不吃了,只把冷眼看他们乱。一会儿凤八将衣服穿好,就到门口去看车子,因向玉玲道:“外面大概很冷,你就在楼上,隔了玻璃窗子望着得了。”玉玲真个挽了翠莲的手,同站在玻璃窗子前向外看着。那西北风由窗户缝隙里吹来,虽是冷飕飕的,却也奇怪得很。便是这西北风,也是个极势利的东西,吹在有钱人家里,不但不冷,而且像六月天的东南风一般,吹在身上,却十分舒适。要不然,也不见得这屋子里热气管,热到什么程度。这时,凤八在门外看看汽车,按得喇叭呜呜乱叫。然后他又跳进门来,站在楼下院手里,向楼上乱招着手。看他那笑嘻嘻的样子,自然是很高兴。一会儿工夫,他跳着跑着,笑着上楼来了。因向玉玲笑道:“很好的一辆车子,比我们老爷子的那辆还好多了。据说,这次同样的车子,只来了三辆。一辆运上了北京,听说是总统府要了;一辆是银行团的代表要了;这一辆便是咱们的。”玉玲笑道:“那我们怎么高攀得上呀!”凤八笑道:“管你高攀得上,高攀不上,反正车是我买了。我买的车子,你就可以坐。”玉玲笑道:“我们有个想头,再迟三五个月坐车子就好了。”

凤八在身上掏出纸烟盒子来,架了腿坐在沙发上,正待擦火吸烟。听了这话,手上捏了纸烟,倒呆住了,望了玉玲道:“那为什么?”玉玲道:“你瞧,坐汽车的人,都是大富大贵的人。现在天津市上,也没有多少汽车,坐着车子出去,让人怪打眼的。再过些时候,街面上车子多了,那就无所谓了。要不然,我坐了车子出去,人家把我当了个了不起的人,我倒有点儿受不了。”凤八坦然地吸着纸烟,笑道:“你很郑重地说了出来,我以为有了什么大了不得的事,原来是为了怕人知道。知道又要什么紧?西南凤家,漫说是北京天津这在朝的人拥挤之所,便是走到云南山坳子里去,提起凤大将军家里,没有人不称赞一声的。你嫁了姓凤的,你还怕什么名不符实吗?若论坐汽车,恐怕天下公论,也正应该由我们这里坐起。我们是非摆一点儿场面不可。若不摆场面,人家倒要疑心我们装样子。”说到这里,他见翠莲坐在旁边微笑,因道:“王小姐怎么样?你觉得我这话还有两三分对吗?”

翠莲笑道:“怎么只说两三分对,简直全对。请问,您府上若不算头一份儿有钱,谁该算头一份?”玉玲道:“说是这样说,我们也无法子否认,其实也不过是个虚名儿罢了。若像我们排那本戏,南京沈万山那样有钱,也透着过余点儿。”翠莲指着她笑道:“你才到凤家做儿媳妇几天,也跟着凤家人一样说话了。你们家有钱,都是个虚名儿,那要什么人才算是真有钱的呢?”凤八哈哈大笑道:“我倒不那样假客气,说我有钱,就算有钱吧。这外国人生意,倒是说一不二的。洋行里让我们试一天车了,明天可得开支票给人钱。现在快两点钟了,我们还不应当出去试车。你这一化妆,不知道又是多少时候?玉玲道:“一急起来,你就急得什么似的。我也总得洗把脸,梳梳头发出去。要不,就这样蓬头散发,黄着脸蛋子出去,也是您八爷的面子。”凤八道:“好!我限你半点钟,快去收拾。”

玉玲笑着,带了翠莲到洗澡房里打扮了一阵。翠莲坐在一边看到,倒有些和她着急,因笑道:“玉姐,你不会快一点儿,这样子下去,非一点钟也收拾不完,八爷又该催你了。”玉玲笑道:“你信他胡扯,限我半个钟头完事。根本他还没有过早瘾,这一顿大烟,你怕他不要两个钟点吗?”翠莲道:“现在日子短,一混是四点钟,你们该晚上出去试车了。”玉玲道:“可不是?每天也不知道怎么弄的,糊里糊涂的天就黑了。所以到了晚上,我们就整晚地聊天,非到两三点钟不能睡觉。”她一面说着,一面擦粉抹胭脂。她专有个梳头的女用人在这里伺候着,站在她身后和她梳篦抹油,挽了个如意头。直等诸事料理清楚,玉玲换了一套衣服,方才出去,果然费时一点多钟。

楼上那间小房里,是凤八的烧烟室。走去看时,窗户帷幕,全都掩个密不通风,屋子里电灯倒亮着。他穿了短衣服,躺在床上,两手拣了烟枪,口对了枪头,吸得呼噜有声。一个女用人坐在床沿下小方凳子上,左手托住烟斗,右手夹了烟签子,对了灯火,双目注视,聚精会神地烧着烟。玉玲站在房门口,便回头向翠莲笑道:“你看怎么样?人家过瘾还是正来劲呢。”凤八将那一袋烟一口吸完之后,紧紧地抿了嘴,抬起身来,扶着烟盘子边的茶壶,嘴对嘴地喝了一口。然后伸着脖子,将茶和烟一齐咽了下去,这才笑道:“忙什么的。这又不是有什么约会,怕误了钟点,你总应当让我过足了瘾再说。”玉玲回头望了翠莲笑道:“你看怎么样?我说我们这口子他不会忙吧?他不但不会等我,简直地还要我等他。”凤八笑道:“你们就在这里坐坐吧,至多还有十分钟。”说时,那女用人已把第二个烟泡插上了烟斗,把枪头伸到他嘴边去。

翠莲倒比他们两口子急,要尝尝这新车的滋味,眼看天色越来越晚,倒怕误了这试车的机会,便坐在烟铺另一边等着。手里玩弄着烟盘子里的玉石烟膏罐子,笑道:“这玩意儿无论说怎样的好,我总觉得它有点儿耽误时候。”凤八听说,由口里扯出烟枪来,哈哈大笑,因道:“你觉得抽大烟的人太啰唆了。”翠莲笑道:“先是你催玉姐,这会子你把什么都预备好了,反要等你。”凤八笑道:“我原是烧着烟等她的,不想一躺下就是一个多钟头。”说着,坐了起来,向玉玲招了二招手,笑道,“我够了,你来两口。”玉玲坐在外屋子里沙发上,将手一摸油光的头发,笑道:“人家刚梳的头,又把它睡毛来吗?你没有醒的时候,我就先过了瘾,为着就是怕出去晚了。”凤八道:“那也好,你回来再过瘾吧。”

那个烧烟的女用人立刻放下烟枪,在墙上电扭上按了两下,这就另有老妈子打了热气腾腾的手巾把子来。凤八擦过脸,另有个用人走来,将小木托盘托着一盖碗牛肉汁来,他端着喝了一口,便放到一边,这才起身向外西屋子里走。女用人取过皮袍来,披在他身上,他仅伸手穿而已,连纽扣也是人家代扣着。翠莲以为他这该出门了,不想他又在沙发上坐下,那烟烧的女人取了一支雪茄来,递在他手上,擦火和他点着。凤八吸了两口烟,才夹了雪茄指着翠莲道:“你穿短衣服出去,可冷。玉玲,你把那件狐皮袍子借给她穿穿吧。”翠莲本想说,还是穿自己的羊皮袍,恐怕一谦逊,又得耽误不少时候,就没作声。候着玉玲传话老妈子把狐皮袍取来,又是十来分钟。翠莲只好不客气地穿上。凤八算没有什么事了,在衣架上取了獭皮帽子戴上,对立着的大镜子端相了五分钟,方才出门。翠莲看看天上漆黑,满街是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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