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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玉玲本纪(19)

王大婶子道:“你们还忙着收拾屋子呢,我改日再来打搅吧。”玉玲道:“打什么搅?又用不着我们动一动手。八爷替我找了个北京厨子,试试他的手艺怎么样。”凤八道:“到楼上客厅里去坐吧,我到外国公司里买了许多洋陈设回来,大家都去瞧瞧吧。”五奶奶听到又买了东西回来了,总是值得卖弄的,一阵风地又将王氏母女引到楼上厅里来。那桌上大纸盒子、小纸包儿,放了一大堆。桌上放不下,又在地毯上堆了许多包裹。王奶奶站在旁边,笑道:“你瞧,这又不知道花了我们八爷多少钱了。”

玉玲看到这些东西,更透着是小孩子脾气,已把放在桌上的那些大小纸包,一一地透了开来。后来在个精致的小木盒子里,取出了个小钟。那钟的原质好像是翡翠,做了个罗马宫殿式的模型。除了雕刻得细腻不算,那窗户和大小门里面,还有很小的古装西洋人。那钟面在三层楼上,倒占的地方不大。玉玲捧在手上,仔细看了一遍,笑道:“这玩意儿倒最合我的意思。我就烦腻着平常人家桌上,摆着一口钟,俗里俗气的。可是这种报告时间的东西,又不能不有。这个钟就很好,摆在桌上,倒像一样古玩,这颜色也绿得好看。”凤八坐在沙发上,架起腿来,口里衔了雪茄,眼望着这位新夫人。新夫人笑,他也笑。见玉玲尽管夸赞,便笑道:“项项都好,难道没有一点儿褒贬?”玉玲笑道:“可惜这是洋式房子,要是中国式的样子那就更好了。”凤八笑道:“这个小小玩意儿,就是八百块钱,你还嫌着洋气呢。”

五奶奶立刻接了嘴,回转头来向王大婶子道:“你听听,这就是八百块钱。这一堆买的东西,要多少钱?把这钱省下来干什么不好?”凤八笑道:“你说省下来干什么呢?我们是愁着吃,愁着穿,或者愁了没有房子住?”王大婶子听了凤八这样代她们说着大话,也是心里头替她们醉醺醺的,因笑道:“虽然有了八爷,我们五奶奶什么也不愁了。可是把您花费的这些钱,拿去置田地房屋不更好些吗?”凤八道:“这些我都给他们打算好了。再置下些收了粮食是卖钱,收了房租也是钱。尽积攒下那些钱,又做什么用?至于玉玲她本人,更用不着说积钱的话,我的钱就是她的钱。纵然说没有放在她口袋里,不能算她的钱,可是放在她口袋里的钱,也……”

玉玲瞅了她一眼,微笑道:“我的八爷,你不用再说了。幸而王大婶子还不算外人,要不然,人家说我们吹得太厉害了。龙王爷家里宝多,还怕遇着一个河干海浅的日子呢。”王大婶子笑道:“就算龙王有个河干海浅,你们凤大将军家里的钱,也不会有个用完的日子。”凤八在这日子,当然要顺从新夫人一些意思。见玉玲不愿太夸着富有了,便也点点头笑道:“我也因为不是外人,就随便开开玩笑,我父亲他就不肯说怎么有钱。人家说我家里有钱,就不过是为了我家名声太大。中国真正有钱的人,在北方看不见,要在香港就可以见识见识他们的威风。这就是平常所说发洋财的人,他们真把银钱当水用。”王大婶笑道:“那么,八爷您自己说,您是把银钱当什么使呢?”凤八笑道:“也无非钱当钱使,银子当银子使罢了。反正这辈子不会那样寒碜,把铜钱当银子使,把银子当金子使。”王大婶听了这话,倒有些感触,心想:莫非他讥笑我们把钱看得太重了?可是对这种有钱人,稍微沾着一点儿边,也有很大的好处,纵然受上一两句话,自也故意坦然地受着。

这时,玉玲正陆续地拆开纸包来,看这样看那样,王氏母女随着附和一阵接上也就吃饭了。饭后,凤八先搬出家里的话匣子,开了几张片子,又拿出照相机来,和翠莲照了几张相,半天的周旋,厮混得很熟。凤八见翠莲很欣慕玉玲手指上戴的钻石戒指,当她照相时却悄悄地对她低声笑道:“那戒指也不过千多块钱。今天我在洋行里买东西,看到有个小些的,我明天买来送你。”翠莲听了这话,心房立刻跳了几跳,可是红了脸微笑着没答出话来。但她晓得,凤八绝不拿空话骗人,虽是只这两句话,也就心里感激得了不得了。也就因为这种事太可动心了,当日回到家里,按捺不下这秘密就悄悄地告诉了母亲。

王大婶子听了这话,两手拉了女儿的手,脸上带了五分郑重的颜色、三分秘密性、两分高兴,向她低声道:“这事若让玉玲知道了,那可得把三百年前的陈醋坛子全要打翻。不过像凤八这种人,拿了洋钱当水使,既和他认识了,不沾他一点儿光,那也算白认得他。咱们不即不离儿的,敷衍他一点儿,先把那戒指弄到手再说。”翠莲道:“有了我就得戴上,假如玉玲看到了,我怎么说呢?”王大婶子道:“哟!你就这么一点儿出息吗?人家有本事的女人,一张床上养两个野汉子,谁还不知道谁呢?”翠莲呸了一声道:“这就是您做娘的人教给女儿的吗?”王大婶笑骂道:“你是好孩子?你要是好孩子,人家方才和新娶的姨奶奶布置公馆,可又私下许你一只金刚钻戒指。”翠莲笑着,一低头跑走了。

在这种情形下,当然她母女都是极愿意瞒着玉玲,把那戒指弄到手的。只可惜凤八正沉醉在玉玲身上,很随便地向翠莲许的一个心愿,过后也就忘了。自那次后,王氏母女有了机会就到玉玲家里去,以便凤八见面之后,自会想起这件事来。无奈先两次会面,都没有说话的机会。第一次是赵五在馆子里办喜事,在许多熟人中间,翠莲找不着一个向凤八亲近的时间。第二次是凤八在小公馆招待他一班年轻朋友,虽然有许多女戏子在一起厮混,偏是同时凤八找了一班唱杂耍的在家里凑趣,琴弦鼓板,热着一团,依然没有空隙说话。但是翠莲却给了他一个暗示,在陪酒的座上,抬起手来,只管看着手指。她这种暗示倒是发生了效力,当凤八送客出门的时候,在楼梯口上笑着向她说:“我答应送你的礼,几乎忘了,过两天,我一定给你买了来。”翠莲免不得要问,你在什么地方交给我呢?可是这么一句话,既不便轻易出口,又怕让别人听到,只是怔怔地站在楼梯上,对凤八望了一望。凤八笑道:“我明白,我明白。”他要说第三句话,又一批客人下楼了。为了这个缘故,翠莲希望没有绝,三五天借着一点儿事故,便要到玉玲这小公馆里来坐坐。

过了半月,那戒指居然到手了,但立刻不去,也怕玉玲疑心,而且也继续想得到凤八一点儿好处。这条路不愿断,唯其她是有意而来,冷眼看着玉玲的生活,觉得是逐日地不同。家里的东西,本来任何物品不缺,便是要买,男女用人上十个,尽可随时支使人上街。但玉玲过一两天,就要坐着凤八的马车,到街上去足买一阵。有时是由绸缎庄买回来,有时是由洋货店买回来,有时更由水果行糕饼店买回来。像绸布洋货这类东西,买回来不用,放置在箱子橱子里,这也并没有任何关系。像水果点心这类东西,虽在冬季,不见得就坏,但凤八的公馆里,过着西洋人的避寒法,热气管子昼夜地放着热气,屋子里暖和得比春末夏初一样,食物东西放着不吃,也很容易腐化。玉玲虽也吸两口鸦片,这瘾却还不怎样地大,因之吃水果甜食的嗜好,也没有一般瘾君子那么厉害。所以她买回来的东西,多半是吃个三停中之一半停,其余便放在一边腐坏,等到有了气味,或变了颜色就叫人拿了出去。有一次她第一天买了三双鞋子回来,第二天又买三双鞋子回来,原因是第一天买了鞋子以后,经过别家鞋子店,觉得所买的鞋子样式过于老一点儿。可是第二批买的鞋子,在鞋子店里匆匆试脚的时候,觉得很合适。到了家里再穿,不想全小了,待要拿去调换,却又嫌着麻烦。正好翠莲在这里,她的脚是比玉玲要小半个码子的,于是这三双鞋都送了翠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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