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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玉玲本纪(17)

王大婶子向后退了一步,低声道:“翠莲,别进去了,准是错了门牌。”倒是那守门巡警听到了,近前一步问道:“你们二位是找哪一家的?”翠莲道:“我们找赵老板家,新搬来的。”王大婶子道:“不对,是凤八爷新宅里。”那巡警点点头,抿了嘴微笑道:“就是这里。我给您按一按铃,就有人出来。”说着,他伸手在门框电门子上按了一下。这就看到出来一个妇人,穿了青绸皮袄,梳着光溜的头。不是她面前系了一方白布围襟,王大婶还真不晓得她是什么人。巡警向她道:“这是来拜访老太太的。”巡警又向王大婶子道:“这是那边大师公馆里拨来伺候新奶奶的陈妈,跟她进去就是了。”王大婶子听说她也是个老妈子,格外对她注意。她倒是很谦恭,笑嘻嘻地向二人招了两招手,很和蔼地道:“请您二位随我来。”当她招手的时候,手腕上露出黄澄澄的一只金镯子。大婶子想打一对金镯子,总因为闺女自己也只有一只,没有成功。这样比较起来,自己还不如玉玲的老妈子了。

随着她进了院子,虽然这是隆冬,还看到密排着许多树枝。几颗大松树夹了一条水泥人行路,直达楼下走廊。推开门进去,那甬道地板上,就垫着有寸来厚的地毯,踏在上面一些响声没有。那甬道正面,开了左右两扇门,遥见里面是所客厅,陈设了满堂的红木雕花桌椅,屋顶上垂下来彩纱罩子,罩着电灯,第一眼就瞥见是个大公馆局面。陈妈没有引她们向里面去。在斜对门,推开一扇门,笑道:“请二位稍坐一坐,我去回一声儿。”王大婶子看时,这里也是一个小客室。绿绒面的沙发椅子,斜对着就摆了两套。地毯上摆的痰盂,也是景泰蓝的。临窗有个木桶大的彩瓷缸,里面栽着手胳臂粗的腊梅。平常在北京要买盆腊梅就是好几块钱,这样大的要值多少钱呢?

她正在这里打量着这公馆的布置,却听到五奶奶嘻嘻哈哈一阵说着走下楼来。看到王氏母女,这就笑道:“我们屋子还没有归拾好呢。打算这天一天二的,也就该请大家来吃个便饭。”王大婶子蹲了蹲,向着五奶奶道喜。翠莲也请了个双腿儿安笑道:“大婶,您大喜呀。这么好的公馆,玉玲姐如意了吧?”五奶奶笑道:“不用说,将来也请你妈给你找个好女婿就是了。”翠莲笑着没作声。王大婶子道:“天下就有第二个凤八爷,他没有第二个赵玉玲,这可不是人人能想到的事。”赵五奶奶笑嘻嘻地在前面引着路道:“上楼来坐吧。玉玲在这里指挥用人归拾屋子呢。”

王大婶一路踏着地毯上楼,并不听到什么脚步响。到了楼上,首先又是一所小客厅。沙发椅子上,垫着紫缎描金的软靠。桌子和茶几上铺着蓝缎子绣花的桌围。靠墙一座玻璃镜子的半截屏风,下面是嵌罗钿的乳漆屉桌,真是光耀夺目。五奶奶让她母女二人在沙发上坐下。王大婶虽是个不肯示弱的人,到了这时也就嘴里啧啧有声,向五奶奶笑道:“这一下子,您可是称心如意了,您瞧这公馆里布置得是多么阔呀。”五奶奶笑道:“这里可姓凤,干我什么事?”说时,按着壁上电铃。王大婶随着看这壁子,是用外国花纸糊的,那五彩的花纹简直像是绸子。天花板上垂下来的电灯,是用纱罩宫灯罩着,垂下来尺来长的丝线穗子。玻璃窗里,绿海绒的窗帷子,用长银钩子挂着。就在窗户下面,有一排热气管子。有钱人遇事都想得周到,还怕这热气管子烫了人,在外面罩着个红木架子,架子里还有一层白铜漏眼的罩子。这样冷的数九寒天,在这屋子里还没坐到五分钟,就暖和得要出汗了。

这时又进来个年轻些的女仆,垂手站在房门口。五奶奶道:“装两碟点心出来。”她答应着去了。先前那个穿白围裙的女仆,手里托了一只银边瓷底茶盘,里面是一把描金细瓷茶壶、一只雕漆描金金烟盒子,都放在桌上。随后她在那玻璃屏风的屉桌里,取出三套细瓷茶杯碟,放到这沙发面前的小圆桌上,从从容容地斟过三杯茶。王大婶子看那瓷杯外面是淡黄色,里面是白色,细得像玉琢的料子,里外都是五爪龙的彩画。接着又是那个年轻女仆,用茶盘托了干果碟子来。也许是凤家有意卖弄他家金银多,这四个碟子,下有五寸高的雕花座脚,全质都是银的,擦得雪亮。这不但是王大婶,便是王翠莲,也有些看着眼热。心里也就想着,凭自己这份人才,也不会比玉玲儿差,为什么她就一步登天,闹到这种程度?心里这样想着,眼睛不免就向屋子四周看着,那脸皮上突然红晕涌了起来,好像是心里有什么感觉。

五奶奶坐在她对面,自是首先看到了,便问道:“翠莲,你怎么了?这屋子里太热了吧?”翠莲低了头,微笑了一笑。五奶奶道:“王大婶儿,您不知道,凤家是南方人,他到咱们北方来,过不惯这寒冷气候,屋子里总是生着这大的火。有钱的人家,没有冬天,也没有夏天,您相信不相信?”王大婶还没有答复她这一问,就听到玉玲在屋子外面笑了进来,她道:“我们的屋子还没有归拾好呢,道贺的客人倒是来了。”她一面说笑,一面走了进来。王家母女看她时,可又另外是一桩打扮。头上戴了一顶绒绳打的帽罩子,身穿淡黄色棉绒睡衣,上面织有红绿花头,非常鲜艳。下面光了白脚,踏着一双绿绒拖鞋。翠莲笑道:“你干吗脱得这样单薄,仔细冻着。”玉玲两只手插在睡衣袋里,笑道:“哪里是我不穿衣呀。我们这里自己有一间洗澡屋子,我要试试盆子大小,放水洗了个澡。”

王大婶道:“哟!这也像大饭店里的洗澡间吗?”玉玲点点头。王大婶道:“我也是到天津来了,才听到有这么个洗澡间。由民国二三年往头里算,谁听到说过,不想你们家里现在都有这玩意儿了。”玉玲笑道:“这倒是凤家他们这点儿排场,大概大总统家里有着什么,他们也就会有着什么。八爷说了,现在汽车也都行到天津北京了,他们家大帅有了二辆,北京公馆里一辆,天津公馆里一辆。过两个月他也给我买一辆。我说要买就买,到了两个月以后,那就不新鲜了。”王大婶也拍了腿笑道:“这话就对了。要买什么、置什么,你就趁着当新娘子的时候,捞个现的。明天你要是把车子买到家里,可让我们试试。”玉玲笑道:“那还用说吗?可是他买不买还说不定呢。”王大婶笑道:“只瞧凤八爷给你收拾得屋子这样天宫似的。你要月亮,他绝不肯给星星。”玉玲微笑了一笑。

五奶奶这就笑道:“大婶也会逗趣。既是您尽夸她,索性引你到她屋子里去瞧瞧吧。”翠莲听着这话,先感到了兴趣,站起来笑道:“新房不忌人吗?”玉玲瞪了她一眼,将手在她肩膀上轻拍了一下道:“你怎么晓得这一些?”五奶奶正要卖弄她家这份阔绰,便笑道:“好的,趁着八爷还没有来,我带你们去瞧瞧。”说着,起身引了她母女出了客厅,就站在夹道里,四处指着道,“对门也是一间客厅,不过那里摆的旧式的红木家具。这东边门里,是楼上小饭厅。西边是正房,正房隔壁是八——”玉玲瞅了她母亲一眼:“您啰唆些什么?引着人家瞧瞧就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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