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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玉玲本纪(12)

玉玲在隔壁屋子床上听到,实在有些忍不住了,便高声道:“刘先生出的这个主意,倒是不坏,可是好像咱们合同上还没有提到过这个办法吧?”刘经理向墙壁点了两个头,笑道:“赵老板升帐了,诚然是在合同上没有提到过这个办法。可是平白无事地,角儿要休息两天,合同也没提到过。咱们虽然做的是生意,可是还是让几分人情,要像赵老板这样说,打酱油的钱不买醋,那我们就没的说。”赵五拱拱手,向刘经理笑道:“她是小孩子脾气,您别和她说着这些。讲到人情,咱们什么都好说。”刘经理笑道:“这就是了。赵老板有点儿事情不顺心,要歇两天,就让赵老板歇两天。到了我们前台要请赵老板多卖一点儿力气,多出两身汗,面子拘着,赵老板倒真的好意思不答应吗?开戏馆子的人,少不了伺候角儿。当角儿的也当体谅开戏馆子的。这样两下里一凑,事情就好办了。”赵五道:“就是这么说吧。不过玉玲身体弱,有些地方也得请经理先生体谅着。”刘经理在身上口袋里,掏出一张字条,交给了赵五,笑道:“这是三天的戏码,从明天起,请您和赵老板商量商量看,使得使不得?回头我听你的回信儿了。”说着,他便起身走去。

玉玲照例是穿男装的,这时披了一件羊皮袍子在身,走到外面屋子来问话,可不想刘经理走得很快,已是去远了。赵五手里捧了一张纸条,站在桌子边看,口里不住嘟囔着。玉玲一伸手将纸条接过来,因道:“我倒要瞧瞧,他发着命令,让我唱些什么?”看时,一张黄纸条横列着,分三日排写,第一日《鸿鸾禧》《二进宫》,第二日《樊江关》《女起解》,第三日《荷珠配》《打渔杀家》。玉玲扑哧一声地冷笑着,因道:“岂有此理?一会儿花旦,一会儿青衣,一会儿刀马旦,我全办了。还有这出《荷珠配》玩笑戏,是那年在北京唱封箱戏,我高起兴来,露出这么一回。难为这位刘经理和我记得清楚明白,全和我写上了。可是我也不是一条牛,唱了《荷珠配》,还能唱《打渔杀家》。他不是要您的回信吗?您去跟他说,要我的命,干脆拿刀来。这样叫我连唱三天,我办不了。”说着将纸条扔在地上。

赵五见她的态度很是坚决,便吸着纸烟,沉吟了道:“我也觉得他这样排着戏,有点儿过分。可是看他那个样子,就凭着过分来的。假如不答应的话,也许他会在这里出点儿小乱子。”玉玲道:“出什么小乱子,我照着合同唱戏,我也没有什么对他不起,难道他还能说我不唱双出,就去告我一状?他要是这样邀角儿,第二次人家还敢来吗?”赵五道:“明的呢,自然他不至于,就怕他使用暗招儿。好在他也是谈交情,咱们也跟他谈交情就是了。咱们答应给他唱两天,你看怎么样?”玉玲红着脸道:“您为什么这样含糊他?”说着话,两手挽到一边,自扣衣纽向里面屋子走去。

赵五奶奶在屋子里和玉玲料理着早上的茶点,看这样子,今天又是一份不高兴,便沉着脸向赵五道:“全是你会交朋友。人家拿着势力来压你,你就一点儿招架之功也没有。”赵五还没有答复呢,玉玲的琴师陈老六笼了两只灰布皮袍袖子,胳臂上挂了一只胡琴袋挨门走了进来。他没坐下,先笑问道:“刘胖子来过了?”五奶奶道:“正为了这事,我们议论着呢。你也听到说了,他要玉玲连唱三天双出,在梨园行这可是个新鲜。”老六将胡琴袋放在椅子上,拖了方凳子坐在桌子前面,向赵五奶奶道:“这也难怪,刘胖子不能不使劲一下。听说高升舞台,已经邀了小金翠儿,就在这几天要来。刘胖子是想在高升那边还没有哄起来的时候,先做点儿声势让人家看看。”玉玲听了这话,右手拿了一柄梳子,左手握了一把头发,抢出来问道:“这话是真?”只看她这点儿惊慌,显然也就是受到威胁了。

第七章 计决矣

女人的妒忌心大,而吃戏饭的女人,也许有不妒忌的,但平常所见到的却是情有甚焉。赵玉玲之为人,便是这样。本来赵玉玲唱赵玉玲的戏,小金翠唱小金翠的戏,当是各不相犯。可是她就有这么一个观念,女伶唱青衣花衫的,只有她一个人可以成一个角儿,其余的人都在自己领导下讨生活。偏是这位小金翠,她也有她一份本领和她一份捧客。哪家戏馆子里邀不到玉玲的时候,改邀着小金翠,却也一样地叫座。这在间接关系上,也不能说玉玲不受一点儿影响,因为她要拿乔的时候,戏馆子里老板就有退步了。自有这情形以来,玉玲是一直和金翠斗争着。不想在这个受戏馆子要求唱双出戏的压迫之下,她也要到天津来,这就出乎意料。天津人听戏的滋味,就和北京不同。虽不像上海观众那样,戏越荤(读作粉)越好,可是多少得带点儿荤。小金翠以花衫见长,就有这股子劲,论起配合天津人的口味起来,那也许比她要差一着棋。只是她嗓子不成,缺少真本钱,这倒是可以找着她的弱点,和她拼一拼的。

玉玲在听到陈老六一番报告之后,顷刻之间,就转了好几个念头,情不自禁地,也就到外面屋子来,追问这事真假。陈老六道:“怎么不真?明天高升那边就要在街上贴戏报子了。刘胖子他要求你唱双出,那也情有可原。他们开戏馆子的人,虽说目的是挣钱,大小也要顾点儿面子,若是高升的风头赛过了咱们,咱们这就不大好看了。”玉玲站在里房门边,一只脚在里,一只脚在外,淡淡地微笑道:“就是这么一点儿事,也值不得怎样大惊小怪。凭我这点儿道行,小金翠的风头,我还不放在眼里。”赵五道:“可是这么一来,刘胖子就有话说了。为了大家争这个面子,就得你多多地卖力气。至于你想他多补贴几个的话,那就不用提,一概无望。”

玉玲斜靠了门框站着,两手挽了由肩上拨到胸前来的辫子,低了头老不作声。陈老六在桌子档上,把胡琴袋提过,抽出胡琴来。先吹了吹胡琴筒子上的松香,把胡琴袋盖在腿上,又把胡琴横搁在胡琴袋上,取了桌上烟听子里一支烟卷,衔在嘴角里,把夹在烟灰缸上的火柴盒,由桌面转着向怀里,再取了一根火柴,在盆子上划着。一根不燃,再擦第二三根。只在他这支烟卷未曾吸着的时候,已经耗费了不少光阴。他偷眼看玉玲,还靠了门在挽辫子,便笑道:“老板,怎么着?《二进宫》那两段二黄,理一理吧?好久没有唱这出戏了。”玉玲继续挽着辫子,有五分钟没说话,闹得陈老六怪不好意思的,嘴角上的烟卷分明是吸着了的,他又在火柴盒子里取出一根火柴来摩擦。玉玲看到他搭讪着难为情的样子,因问道:“六爷,我问你一句话,假如你改行的话,你打算干什么?”

五奶奶坐在一边,见琴师做了一个架势,姑娘直不肯吊嗓子,正感觉到不知要怎样才好。见玉玲问出这种话来,十分诧异,便斟了一杯热茶,递给玉玲,笑道:“你和他开玩笑干什么?喝口茶先润润嗓子吧。干什么的,总得干什么,说什么改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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