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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注:海上花开(60)

大家吃毕午饭,相帮、阿巧上前收拾。朴斋早溜去楼下厨房,胡乱绞把手巾揩了,手持一支水烟筒,踱出客堂,搁起腿膀巍然独坐,心计如何借个端由出门逛逛,以破岑寂。

正在颠思倒想之际,忽然有人敲门,朴斋喝问“何人”。门外接应,听不清楚,只得丢下水烟筒,亲去看看。谁知来者不是别人,即系朴斋的嫡亲娘舅洪善卿。朴斋登时失色,叫声“娘舅”,倒退两步。善卿毫不理会,怒(口牛)(口牛)喝道:“喊耐无(女每)来!”

朴斋喏喏连声,慌的通报。那时秀英、二宝打扮齐整,各换一副时式行头,奉洪氏陪瑞生闲谈。朴斋诉说善卿情形。瑞生。秀英心虚气馁,不敢出头。二宝恐母亲语言失检,跟随洪氏下楼,见了善卿。

善卿不及寒暄,盛气问洪氏道:“耐阿是年纪老仔,昏脱哉!耐故歇勿转去,再要做啥?该搭清和坊,耐晓得是啥场花嗄?”洪氏道:“倪是原要转去呀,巴勿得故欧就转去末最好;就为仔个秀英小姐再要白相两日,看两本戏,坐坐马车,买点零碎物事。”二宝在旁听说得不着筋节,忙抢步上前,叉住道:“娘舅勿呀,倪无(女每)是……”刚说得半句,被善卿拍案叱道:“我搭耐无(女每)讲闲话,挨勿着耐来说!耐自家去照照镜子看,像啥个样子,(要勿)面孔个小娘仵!”

二宝吃这一顿抢白,羞得两颊通红,掩过一旁,嘤嘤细泣。洪氏长吁一声,慢慢接说道:“难末俚哚个瑞生阿哥末也忒啥个要好哉……”善卿听说,更加暴跳如雷,跺脚大声道:“耐再要说瑞生阿哥!耐囡仵拨俚骗得去哉,耐阿晓得?”连问几遍,直问到洪氏脸上。洪氏也吓得目瞪口呆,说不下去。大家嘿嘿无言。

楼上秀英听得作闹,特差阿巧打探。阿巧见朴斋躲在屏门背后暗暗窥觑,也缩住脚,听客堂中竟没有一些声息。

隔了半日,善卿气头过去,向洪氏朗朗道:“我要问耐,耐到底想转去匆想转去?”洪氏道:“为啥勿想转去嗄!难教我那价转去囗?四五年省下来几块洋钱,拨个烂料去撩完哉;故歇倪出来再用空仔点,连盘费也匆着杠(口宛)。”善卿道:”盘费有来里,耐去叫只船,故歇就去。”洪氏顿住口,踌躇道:“转去是最好哉;不过有仔盘费末,秀英小姐搭借个三十洋钱也要还拨俚个(口宛)。到仔乡下,屋里向大半年个柴、米、油、盐一点点无拨,故末搭啥人去商量嗄?”善卿着实叹口气道:“耐说来说去末,总归勿转去个哉。我也无啥大家当来照应外甥,随便做啥,勿关我事。从此以后,(要勿)来寻着我,坍我台!耐总算无拨我该个兄弟!”说毕起身,绝不回头,昂藏径去。

洪氏摊在椅上,气个发昏。二宝将手帕遮脸,呜咽不止。朴斋、阿巧等善卿去远,方从屏门背后出来。朴斋蚩蚩侍立,欲劝无从。阿巧讶道:“我道仔啥人,是洪老爷(口宛)。啥实概嗄!”

洪氏令阿巧关上大门,唤过二宝,说:“倪楼浪去。”朴斋在后跟随,一淘上楼,仍与瑞生、秀英会坐。秀英先问洪氏:“阿要转去?”洪氏道:“转去是该应转去,娘舅个闲话终究勿差,我算末倒难囗。”二宝带泣嚷道:“无(女每)末再要说娘舅好!娘舅单会埋冤倪两声,说到仔洋钱就匆管帐,去哉。”朴斋趁口道:“娘舅个闲话也说得稀奇,妹妹一淘坐来浪,倒说道拨来人骗仔去哉!骗到陆里去嗄?”瑞生冷笑道:“勿是我来里瞎说,耐哚个娘舅,真真岂有此理!倪朋友淘里,间架辰光也作兴通融通融;耐做仔个娘舅,倒勿管帐。该号娘舅,就勿认得俚也无啥要紧。”

大家议论一番,丢过不提。瑞生重复解劝二宝,安慰洪氏,并许为朴斋寻头生意,然后告辞别去。秀英挽留不住,嘱道:“晚歇原到该搭来吃夜饭。”

瑞生应诺,下楼出门,行过两家门首,猛然间一个绝俏的声音喊“施大少爷”。

瑞生抬头一望,原来是袁三宝在楼窗口叫唤,且招手道:“来坐歇囗。”

瑞生多时不见三宝,不料长得如此丰满,想要趁此打个茶会,细细品题。可巧另有两个客人劈面迎来,踅进袁三宝家,直上楼去,瑞生因而止步。袁三宝亦不再邀,回身转面接见两个客人。

三宝只认得一个是钱子刚;问那一个尊姓,说是姓高。茶烟瓜子照例敬过。及坐谈时,钱子刚赶着那姓高的叫“亚自哥”。三宝想着京都杂剧中《送亲演礼》这出戏,不禁“格”声一笑。子刚问其缘故,三宝掩口胡卢,那高亚白倒不理会。

俄延片刻,高亚自、钱子刚即起欲行。袁三宝送至楼梯边。两人并肩联袂,缓步逍遥,出清和坊,转四马路,经过壶中天大菜馆门首。钱子刚请吃大菜,亚白应承进去,拣定一间宽窄适中的房间。堂倌呈上笔砚,子刚略一凝思,随说:“我去请个朋友,来陪陪耐。”写张请客票,付与堂倌。亚白见写的是“方蓬壶”,问:“阿是蓬壶钓叟?”子刚道:“正是。耐啥认得俚个哉?”亚白道:“勿。为仔俚喜欢做诗,新闻纸浪时常看见俚大名。”

不多时,堂倌回道:“请客就来。”子刚再要开局票,问亚白:“叫啥人?”亚白颦蹙道:“随便末哉。”子刚道:“难道上海几花倌人,耐一个也看勿对?耐心里要那价一个人?”亚白道:“我自家也说匆出。不过我想俚哚做仔倌人,‘幽娴贞静’四个字用勿着个哉;或者像王夫人之林下风,卓文君之风流放诞,庶几近之。”子刚笑道:“同实概大讲究,上海勿行个。我先勿懂耐闲话。”亚白也笑道:“耐也何必去懂俚?”

说时,方蓬壶到了。亚自见他花白髭须,方袍朱履,仪表倒也不俗。蓬壶问知亚自姓名,呵呵大笑,竖起一只大指道:“原来也是个江南大名士!幸会,幸会!”亚白他顾不答。

子刚先写蓬壶叫的尚仁里赵桂林及自己叫的黄翠凤两张局票。亚白乃道:“今朝去过歇三家,才去叫仔个局罢。”子刚因又写了三张,系袁三宝、李浣芳、周双玉三个。接着取张菜单,各拣爱吃的开点几色,都交堂倌发下。蓬壶笑道:“亚白先生可谓博爱矣。”子刚道:“勿是呀,俚个书读得来忒啥通透哉,无拨对景个倌人,随便叫叫。”蓬壶抵掌道:“早点说个囗!有一个来浪,包耐蛮对。”子刚道:“啥人(嗄)?去叫得来看。”蓬壶道:“来浪兆富里,叫文君玉。客人为仔俚眼睛高,勿敢去做,赛过留以待亚白先生个品题。”亚白因说得近情,听凭子刚写张局票后添去叫。

须臾,吃过汤鱼两道,后添局倒先至。亚自留心打量那文君玉,仅二十许年纪,满面烟容,十分消瘦,没甚可取之处,不解蓬壶何以剧赏。蓬壶向亚白道:“耐晚歇去,看见君玉个书房,故末收作得出色!该面一埭才是书箱,一面四块挂屏,客人送拨俚个诗才埭来浪。上海堂子里陆里有嗄!”亚白听说,恍然始悟,爽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