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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注:海上花开(25)

打杂的去后,朴斋掩在一傍,等了个不耐烦,方才见吴松桥穿着本色洋绒短衫衤夸,把身子扎缚得紧紧的,十分即溜,赶忙奔至帐房里;一见朴斋,怔了一怔,随说:“倪楼浪去坐歇罢。”乃领朴斋穿过帐房,转两个湾,从一乘楼梯上去。松桥叫脚步放轻些。蹭到楼上,推开一扇屏门,只见窄窄一个外国房子,倒像是截断弄堂一般,满地下横七竖八堆着许多钢铁玻璃器具,只靠窗有一只半桌,一只皮机子。

朴斋问:“阿曾碰着歇小村?”松桥忙摇摇手,叫他不要说话,又悄悄嘱道:“耐坐歇,等我完结仔事体,一淘北头去。”朴斋点头坐下。松桥掩上门匆匆去了。

这门外常有外国人出进往来,履声“橐橐”,吓得朴斋在内屏息危坐,捏着一把汗。

一会儿,松桥推门进来,手中拿两个空的洋瓶撩在地下,嘱朴斋:“再等歇,完结快哉。”仍匆匆掩门而去。

足有一个时辰,松桥才来了,已另换一身绵囗马褂,时路行头,连镶鞋小帽并崭然一新,口中连说:“对勿住。”一手让朴斋先行,一手拽门上锁,同下楼来。

原经由帐房,转出旁边小门,迤逦至黄浦滩。松桥说道:“我约小村来哚兆贵里,倪坐车子去罢。”随喊两把东洋车坐了。车夫讨好,一路飞跑,顷刻已到石路兆贵里弄口停下。

松桥把数好的两注车钱分给车夫,当领朴斋进弄,至孙素兰家。只见娘姨金姐在楼梯上迎着,请到亭子里坐,告诉吴松桥道:“周个搭张个来过歇哉,说到华众会去走一埭。”松桥叫拿笔砚来,央赵朴斋写请客票头,说尚仁里杨媛媛家请李鹤汀老爷。朴斋仿照格式,端楷缮写。才要写第二张,忽听得楼下外场喊:“吴大少爷朋友来。”吴松桥矍然起道:“(要勿)写哉,来哉。”

赵朴斋丢下笔,早见一个方面大耳、长跳身材的胡子进房;后面跟的一个,就是张小村。拱手为礼,问起姓名,方知那胡子姓周,号少和,据说在铁厂勾当。赵朴斋说声“久仰”,大家就坐。吴松桥把请客票头交与金姐:“快点去请。”

那孙素兰在房间里听见这里热闹,只道客到齐了,免不得过来应酬;一眼看见朴斋,问道:“昨日夜头么二浪吃酒,阿是俚?”吴松桥道:“吃仔两台哉。先起头吃一台,耐也来哚台面浪(口宛)。”孙素兰点点头,略坐一坐,还回那边正房间陪客去了。

这边谈谈讲讲,等到掌灯以后,先有李鹤汀的管家匡二来说:“大少爷搭四老爷来哚吃大菜,说阿有啥人未先替碰歇。”吴松桥问赵朴斋:“耐阿会碰和?”朴斋说:“勿会。”周少和道:“就等一歇也无啥。”金姐问道:“先吃仔夜饭阿好?”张小村道:“俚来哚吃大菜末,倪也好吃饭哉。”吴松桥乃令开饭。

不多时,金姐请各位去当中间用酒,只见当中间内已摆好一桌齐整饭菜。四人让坐,却为李鹤汀留出上首一位。孙素兰正换了出局衣裳出房,要来筛酒。吴松桥急阻止道:“耐请罢,(要勿)弄龌龊仔衣裳。”素兰也就罢了,随口说道:“耐哚慢慢交用,对勿住,倪出局去。”既说便行。吴松桥举杯让客,周少和道:“吃仔酒晚歇勿好碰和,倒是吃饭罢。”松桥乃让赵朴斋道:“耐勿碰和,多吃两杯。”朴斋道:“我就吃两杯,耐(要勿)客气。”张小村道:“我来陪仔耐吃一杯末哉。”于是两人干杯对照。及至赵朴斋吃得有些兴头,却值李鹤汀来了,大家起身,请他上坐。李鹤汀道:“我吃过哉。耐哚四家头阿曾碰歇和?”吴松桥指赵朴斋道:“俚勿会碰,等耐来里。”

周少和连声催饭。大家忙忙吃毕,揩把面,仍往亭子里来,却见靠窗那红木方桌已移在中央,四枝膻烛点得雪亮,桌上一副乌木嵌牙麻雀牌和四分筹码,皆端正齐备。吴松桥请李鹤汀上场,同周少和、张小村拈阄坐位。金姐把各人茶碗及高装糖果放在左右茶几上。李鹤汀叫拿票头来叫局。周少和便替他写,叫的是尚仁里杨媛媛。少和问:“阿有啥人叫?”张小村说:“倪勿叫哉。”吴松桥道:“朴斋叫一个罢。”赵朴斋道:“我匆碰和末,叫啥局囗?”张小村道:“阿要我搭耐合仔点?”李鹤汀道:“合仔蛮好。”张小村道:“写末哉:西棋盘街聚秀堂陆秀宝。”周少和一并写了,交与金姐。吴松桥道:“让俚少合仔点罢,倘忙输得大仔好像难为情。”张小村道:“合仔二分末哉。”赵朴斋道:“二分要几花嗄?’调少和道:“有限得势,输到十块洋钱碰满哉。”朴斋不好再说,却坐在张小村背后看他碰了一圈庄,丝毫不懂,自去榻床躺下吸烟。

一时,杨媛媛先来,陆秀宝随后并到。秀宝问赵朴斋道:“坐来哚陆里嗄?”吴松桥道:“耐就榻床浪去坐歇,俚要搭耐碰‘对对和’。”

陆秀宝即坐在榻床前机子上,杨家(女每)取出袋里水烟筒来装水烟。赵朴斋盘膝坐起,接了自吸。陆秀宝问道:“耐阿碰和嗄?”朴斋道:“我无拨洋钱,勿碰哉。”秀宝眼睛一瞟,冷笑道:“耐个闲话是白说脱个(口宛),啥人来听耐嗄!”朴斋洋嘻嘻的道:“勿听末就罢。”秀宝沉下脸来道:“耐阿搭我拿戒指?”朴斋道:“耐看我阿有工夫?”秀宝道:“耐勿碰和,半日来哚做啥?”朴斋道:“我末也有我事体,耐陆里晓得嗄!”秀宝又撅着嘴咕噜道:“倪匆来,耐阿去拿嗄!”朴斋只嘻着嘴笑,不则一声。秀宝伸一个指头指定朴斋脸上道:“只要耐晚歇勿拿得来末,我拿银簪来戳烂耐只嘴,看耐阿吃得消!”朴斋笑道:“耐放心,我晚歇匆来末哉,(要勿)说得来怕人势势。”秀宝一听,急的问道:“啥人说教耐(要勿)来嗄?耐倒要说说看。”一面问个着落,一面咬紧牙关把朴斋腿膀狠命的摔一把。朴斋忍不住叫声“阿呀”。那台面上碰和的听了,异口同声呵呵一笑,秀宝赶紧放手。周少和叫金姐说道:“耐哚台子下头倒养一只呱呱啼来里,我明朝也要借一借哚!”大家听说,重笑一回,连杨媛媛也不禁笑了。

陆秀宝恨得没法,只轻轻的骂:“短命!”赵朴斋侧着头,觑了觑,见秀宝水汪汪含着两眶眼泪,呆脸端坐,再不说话。朴斋想要安慰他,却没有什么可说的。

忽见帘子缝里有人招手,叫:“杨家(女每)。”杨家(女每)随去问明,即复给朴斋装水烟,朴斋摇手不吸。杨家(女每)道:“倪要转局去,先去哉。”秀宝却和杨家(女每)唧唧说了半晌。杨家(女每)转向朴斋道:“赵大少爷,耐只道仔秀宝要耐戒指,阿晓得俚哚无(女每)要说俚个(口宛)?”秀宝接嘴道:“耐想囗,耐昨日末自家搭倪无(女每)说好仔‘去打末哉’。倪阿好搭倪无(女每)说,耐勿肯去打哉嗄?耐就匆去打也无啥,耐晚歇来搭倪无(女每)当面去说一声。阿听见?”朴斋怕人笑话,催促道:“耐去罢,晚歇再说。”秀宝也不好多话,扶着杨家(女每)肩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