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夜深沉(71)

丁老太立刻伸手向他摆了两摆道:“你完全没有懂得刘先生所说的意思。他以为我没有眼睛,不能料理家务,应当找一个人代我料理家务,算是我两只眼睛。刘副官,你是这意思吗?”她说这话,虽然不能去看经理的脸色,然而她脸朝着人,两只眼睛皮,还只管闪动个不了。刘经理两手一拍道:“正是这个意思,到底老太太是个绝顶聪明人,一猜就着。”丁老太道:“我们也是刚刚得着你的帮助,像一个人家,难道还有那种大款子娶儿媳妇吗?”刘经理道:“钱的事,老太不用放在心上,我给二和张罗。”丁老太笑道:“有您这好意,我们还有什么话说。可是娶一房儿媳妇,并不是买一样东西,有了钱就可以办到的。”刘经理笑道:“我无事还不登三宝殿,今天就为作媒来的。不,作媒这两个字太腐朽了,应该说是来作介绍人。”丁老太道:“那真是刘副官念在镇守使当日那一番旧情,人情作到底了。这倒教我有点纳闷,像我们这样穷人家,有人同我们联婚吗?”

二和看看经理的脸子,老带着笑容,母亲在猜疑的脸色上,也飞上了笑容了。便插嘴道:“经理的好意,我们是感谢的。可是家里添了一口人,又要加上许多负担。现在是刚刚饱了肚子,穷的那股子闷气,还没有转缓过来呢,怎么着,现在又要去找罪受吗?”经理将敬客的茶杯,在茶几上端起来,送到嘴边碰了一碰,随着又放下来,嘴角上带一点微笑,望了丁老太道:“老太,您的意思,也是这样吗?”丁老太笑道:“这孩子倒说的是实话,不过他说的太直率了。”刘经理笑道:“我以为丁老太正差一个帮忙的,来作媒,正用得着。不想我这个月老有点外行,一斧子就砍在铁树上,碰了一个大缺口子。”二和听到这话,不免红了脸。丁老太连连地摇头道:“刘副官你可别见怪,这孩子不懂事,说话一点儿也不婉转。”经理笑道:“他这话也是对的,经济压迫人,比什么厉害。二和提到了负担上,那我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丁老太怕经理见怪,只好找些别的话来说,经理也明知他们的意思所在,谈了一会子,就告辞走了。

二和送走客再进屋来,丁老太埋怨着道:“你这孩子说话,也太不想想。一个公司里当经理的,肯到小职员家里来,那面子就给大了。他又肯张罗钱替你作媒,那更是看得起咱们,不是往日他在你父亲手下当副官,那办得到吗?他这样作媒的人,是想吃想喝,还是想得喜封包儿?无非一番好意,体惜我双目不明,找个人来作伴罢了。你一点也不客气,就是给人一阵钉子碰。”二和一走进门,就听到母亲这样教训了一顿,倒不免站着呆了。丁老太道:“你再想想罢,我这话对是不对?”二和道:“别的事情可以讲人情,婚姻大事,也可以讲人情吗?”丁老太道:“我也没有叫你讲人情。”

二和还没有答言,就听到刘经理的声音,在院子里叫道:“我又来了。”二和听了这话,也是一愣,怎么他又来了?他随着这话,已是走进了屋子。帽子也不取下,站在丁老太面前笑道:“到底是我作媒外行,我说了半天的媒,还没有告诉你们是哪一家的姑娘,你们怎能答应呢?”丁老太也站起来笑道:“你请坐,难得你这样热心,请坐下来,慢慢的说吧。”刘经理笑道:“不用坐了,我就告诉老太,女家是谁得了。”丁老太道:“是呀,哪一家会看上了我们这穷小子呢?”刘经理道:“我说出来了,你们想想,暂时不必答复我。我这斧子砍了一个缺口,不好意思在当面再碰一个缺口子。”二和笑道:“经理你请坐下来,我说话太直率了,家母也正在怪我呢。”刘经理笑道:“作媒的人,照例是要两边挨说的,这没关系。我还是提这姑娘罢,你大概认得。”二和道:“我认得的姑娘,经理也认得吗?”刘经理笑道:“这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也许你们老太太,老早的就把她当姑娘看待过了。”

二和不由心里跳了两下,月容会托他出来作媒吗?丁老太道:“这样说,是我们的熟人呀?”刘经理道:“自然是呵。这年头儿,不是戏台上说的话,东村有个小小子,西村有个小妞儿,两下一凑合,这就算作媒。现在必须是男女双方,彼此有了很好的爱情,找一个人从中说一声儿,作一个现成的媒。这叫介绍人。还有根本上用不着人去向男家或女家说话,只是到了结婚的礼堂上,婚礼上差不了这么一种人,临时找一个人来补缺。这个人也许单单只新郎认得,也许单单只新娘认得,不但他不能替两方面介绍,反要新人介绍给新人,说这是咱们的介绍人,这不是一件很大的笑话吗?”说毕,昂起头来哈哈大笑。

那丁老太正等着说,他到底提的是哪一家的姑娘呢,偏偏他又把结婚的风俗,谈上了一阵子。这就仰了脸对着他道:“你说,这姑娘是谁罢。”刘经理道:“我当然要说出来。不过有一层,假如我说出来之后,你们不愿意,人家怪不好意思的,你们就千万不能对人再说。”丁老太笑道:“我们也不能这样不懂事呵。再者,这只可以说是我们没有钱,娶不起儿媳妇,不能说是不要谁家姑娘作儿媳妇。”刘经理笑道:“也不能那样说,假使找一个废人,或者身家不明的人给你作儿媳妇,你当然不能要啊。我说的这家姑娘,当然不会这样。二和,你猜是谁罢。”二和笑道:“这个我猜不到。”刘经理笑道:“你自然不能猜。你若是猜出来了是谁,那就显见得你对于谁有了意思。”二和呵了一声还不曾答话,刘经理笑道:“也许这个人就是你所注意过的,她姓……”刘经理说到这里,故意把话拖长了一点,不肯说完。

二和笑着,摇了两摇头道:“请经理不必让我猜了,我是猜不出来的。”刘经理笑道:“你也许不会想到他们待你有这样好,就是介绍你到公司里去的田金铭,他有个妹妹……”丁老太抢着道:“是二姑娘呀,田大哥怎么会请出公司里经理来作媒的呢?”刘经理道:“倒不是他自己,是他的女人,常到我家里去帮了做点针线活,有时他妹妹也去。我太太倒很喜欢她姑嫂两个。问起姑娘还没有人家,她嫂子就说,同你们是多年的街坊,很愿结成亲戚。不过她怕这事不容易成功,还不肯说出来。我太太以为这是两好就一好的事,就派我来做一个媒人。”丁老太道:“姑娘果然不错,我也很喜欢的,只是……”刘经理笑着摇摇手道:“这下文不必说了,只要你们知道这姑娘为人怎样,那就行了。明天可以,后天可以,再多过几天也可以,二和可以托人回我一个信。现在你们就开始考虑起来罢。”他说着,掀起帽子来点了两点头径自走了。

二和将客送出了大门外,一路叫着奇怪回来。丁老太道:“这有什么奇怪?有姑娘的人家,托出人来作媒,那不是常事吗?”二和道:“本来是常事,可是咱们和田老大这样熟的人,什么话不好说,为什么绕上这样一个大弯子,还把公司经理请了出来?”丁老太道:“你在没听到说,这是田大嫂的意思吗?”二和道:“田大嫂子为人,就是这样太热心。上次也就为了她太热心,闹得田老大生了疑心,教我们真不好应付。现在这件事又是田大嫂发动的,田大哥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不会更发生误会吗?”丁老太本有一番话要说出来,听到二和这样说了,只带了一点微笑,向他点点头。二和也不明白母亲的意思何在,不便追问,心里想着:等母亲提到这件事,再申诉自己的意见罢。谁知老太对于这件事,好像不曾听到人说过一样,刘经理去后,就把事情忘了。二和越看到母亲沉默,越不知道如何应付,只好默然的过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