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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沉(46)

正是这样看着出神呢,她丈夫田老大,正踏着那车轮迹子,走了进来。到了自己门口,将身上的油布雨衣脱了下来,抖了几下水,向墙上的钩子上挂着。田大嫂也没理他,自撑了头,向门外看了出神。田老大在头上取下破呢帽,在门框上打打扑扑的,弹去上面的水,皱了眉道:“下了一天不睁眼,这雨下得也真够腻人。有热水没有?打盆水我洗个脚。”田大嫂依然那样坐着并不理会。田老大回转身来向她瞪着眼道:“听见没有?问你话啦!”田大嫂这才望了他道:“你是对我说话吗?人生在天地间,总也有个名儿姓儿的,像你所说的话,好像同壁子说话似的,我哪里知道是对我说话呢?”田老大望了她笑道:“我知道,你还是记着昨日晚上的事。这没甚么,昨天我多喝了两杯酒,不免说了几句过分的话,过去了就也过去了,你还老提着干吗?”田大嫂点点头道:“呵,你说过去了就过去了,没事了?我一个作妇道的,让人家说了这样的闲话,还有什么脸见人?”田老大笑道:“你别胡扯了,谁是人家?我同你同床共枕的人,私下说这样几句闲话,也没有什么关系。咱们家里,就是一个二妹,我就说了几句酒后的言语,她听到了她明白,不能把这话来疑心你。”田大嫂道:“你才是油炸焦的卷子烧糊了人心呢!你在深更半夜的,那样大声嚷着,谁听不出来?”田老大笑道:“你别冤我,谁听到?”田大嫂道:“你到二和家里去瞧瞧,人家不愿同你这浑小子住街坊,已经搬了家了。那么大的雨,人家都不肯多住一天。”

第十九回 顿悔醉中非席前借箸 渐成眉上恨榻畔拈针(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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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老大怔了一怔道:“这是二和不对,这样一来,倒好像他是真的避嫌走了。”田大嫂道:“你忘了你自己所说的话吗?你说不论在什么地方遇到他,就是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人家凭着什么要在这里挨你的刀?我想着人家也并非怕事,不过人家不肯在这地方闹出人命案子来。你杀了他也好,他杀了你也好,可是他那个瞎子老娘依靠着谁?”田老大也没有答复她的话,冒着雨就跑到对过跨院子里去了。

不到两三分钟,他又匆匆忙忙地跑了回来,两手拍着叹了一口气道:“这可是一件笑话!”田大嫂这才站起来笑道:“你总该明白,我不是造谣吧?”田老大在旁边椅子上默然的坐着很久,在身上摸一支烟卷出来,衔在嘴里半天,然后东张西望的找了一盒火柴,擦了一根,随便地吸着,将烟慢慢的向外喷去。很久很久,才问了一句话道:“二妹在哪里,倒没有瞧见?”田大嫂已是将一只小绿瓦盆装了面粉,站在桌子边和面,因道:“你还记得咱们家有几个人啦?”说着这话,头微微的摇撼着,在她耳朵上两只环子前后乱晃的形状中,可以知道她是如何有气。田老大笑道:“你说话就顶人?你想咋?回家来,我以为她在屋子里,自然也用不着问。现时有许久没听到她一点声息,自然要问一声儿,并非是我先就忘了她。”田大嫂道:“她不在屋子里,还会到哪里去?人家病着躺下来,有大半天了,你那样说话不知轻重,我想你同胞姊妹,听到之后,也许有一点不顺心吧。”

田老大听了这话,更是默然,只是半昂了头,缓缓的抽烟,后来就隔了墙壁问道:“二妹,你怎么了?发烧吗?”二姑娘道:“我醒的,没什么,不过头有点晕,我懒得言语。”田老大笑道:“昨天下午,多喝了两杯,大概言前语后的,把你大嫂子得罪了,她现在还只不愿意。”二姑娘可没回答,田大嫂赶着面饼子却是微笑,田老大闷闷地坐在一边,倒抽了好几支烟卷。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是烙的饼,菜是韭菜炒豆芽,摊鸡蛋,盐水疙瘩丝儿,另有一盆红豆小米粥,热气腾腾的盛了三碗放在桌上。田大嫂道:“二姑娘,你不起来吃一点?我多多地搁油,还给你另烙了一张饼呢。”二姑娘答是不想吃。田老大道:“熬的有好小米粥,香喷喷的,你不来喝一点?二妹,你难道还真生你老大哥的气?”二姑娘这就轻轻地“啊哟”了一声,随着也就走出来了。

这桌子是靠了墙的,田老大坐在下方,她姑嫂俩对面坐着。三个人先是谁也不言语,田老大左手上夹了一块饼,右手将筷子拨着碟子里豆芽,只管出神,许久才道:“二和为了我几句话搬了家,我心里过意不去,我总要想法子对得住他。”田大嫂立刻笑着问道:“你总要对得住他?倒要听听,是个什么法子。你再把人家请了回来住吗?此外……”说着向二姑娘瞟了一眼,二姑娘低头在喝粥,却没有理会到什么。田大嫂笑道:“人家凭什么一定要住在这儿,这儿出金子吗?”田大嫂就伸出筷子来,把他的筷子按住,笑道:“你先别吃,说说你有什么办法?”田老大就收下了筷子笑道:“二和那个心上人,逃跑了,他找不着踪影,可是我倒知道她的下落。他若是想和她见一面,我还可以帮他一点忙。”说着,扶起筷子来,就要夹鸡蛋吃。

田大嫂伸手一把,将他的筷子夺了过去,瞪了眼道:“凭你这句话,就该罚掉你这一顿饭。”田老大两手伏在桌上,向她望了道:“那为什么?”大嫂道:“二和为了这个女人,差不多把性命都玩掉了,好容易脱了这个桃花劫,你还要他去上当?”田老大道:“月容现在阔得不得了,有的是钱花。二和一个穷光蛋,会上她的什么当?”大嫂道:“你哪里知道,二和只要看见她,就会茶不思饭不想,什么事不干了,还不够上当吗?听你这话,大概你不存好心眼,还要引二和上当吧!”田老大笑道:“要是那么说,我不成个人了,你瞧我什么时候用暗箭伤过人?”田大嫂道:“你就没有什么坏心眼,我也不许你多这份事。你不起誓不管这事,我不给你筷子,让你手抓着吃。”田老大看看他妹妹,却见她带了微笑,便道:“其实替二和打一打算盘,也不应该要这么一个卖唱的女孩子的。我若是他,就攒几个钱,早早的娶一位穷人家的姑娘,粗细生活全会做的,在家里陪了他瞎子老娘,他就可以腾出身子来,到外面去多做一些生意。”大嫂笑道:“这倒像话,把筷子给你使罢。可是你为什么还要他见贱东西一面?”田老大道:“人家阔了,他只要见一面,知道自己比不上有钱的主儿,他就死了心了。二妹,你说是不是?”二姑娘低了头,撮了小嘴唇吹小米粥,摇摇头道:“我不懂这些。”田大嫂瞪了他一眼道:“人家是一位大姑娘,你把这些话问她干什么?亏了你是做哥哥的。”田老大因媳妇的话不错,也就不提了。

可是二姑娘却不然,以为哥哥问这些话,总是有意思的,倘若就是这样问下去,也许还要问出一些别的话来。可是嫂子又正经起来,把哥哥的话压下去了,这样一个好机会,真是可惜。心里头是这样的想着,就从这顿饭起,又添了一些心病,闷在家里,也不到院邻家去聊天,也不上大门去望街,终日无事的,就坐在炕沿上,作些针线活。姑嫂俩替二和打的那双手套子,早就打好了,田大嫂怕田老大看到便拿起来了,就放在二姑娘屋子里了。二姑娘更细心,放在炕头上枕头底下,坐在炕沿上作活的时候,情不自禁地就会把这双手套由枕头下捞起来看看,甚至还送到鼻子尖上去闻闻。其实这手套子是自己打的,上面并没有什么香气,自己也是知道的,有一次,正拿着手套在闻呢,田大嫂正好进屋来,要和她借剪用,看到之后,抿嘴微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