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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沉(33)

吃过晚饭以后,就同着王傻子一路到戏馆子里来。在路上,二和问他,送月容的礼物呢?王傻子伸手到怀里去一摸,摸出一个扁扁的纸包来,笑道:“你猜是什么?”二和接过来摸了一摸,里面却是软绵绵的,笑道:“这不是两双丝袜子吗?”王傻子笑道:“丝袜子,那我买不起,这是一双细线袜子。”二和笑道:“你别露怯了。她现在阔起来了,大概平常一点的丝袜子,还不是穿呢,你送双……”王傻子夺过纸包,向怀里一揣,因道:“这话不是那样说,瓜子不饱是人心。”二和见到他是这样强硬的主张,那也就只好不说什么。

到了戏馆子里,二和是人眼熟一点,直接就向后台走了去。刚一进后台门,就有一个男子,端了一盆脸水,直撞过来,向他望着道:“找杨老板吗?杨老板没有来。”二和道:“天天这个时候,不都来了吗?”那人道:“谁说的?”说着这话,他已经是走远了。看看门帘子下,还有两个女角儿,对这里不住带着笑容。二和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事,是可以让人发笑的,但是人家已经发了笑,总是自己有了失态之处。便向后面看看,见王傻子没有进来,只好退出去说:“咱们先到前台去听戏罢,她还没有来呢。”王傻子也正是想着看看月容的戏,便道:“只要不花钱,我还有什么不干吗?”二和一面引他向前台走,一面又叮嘱他千万不可以胡乱叫好。到了池座子里,四周一看,今天生意不算坏,又上了八九成座。二和站在进门的路口,四处张望了一下,只有最后几排椅子,是完全空的,扯扯王傻子笑道:“太坐远了,听不见,那廊子下几个吃柱子的座位,总是没有人坐的,咱们先去坐着,有人来,咱们再让。”王傻子到了这种地方,自己就透着没有了主意,二和向哪里引着,他也就向哪里走去。在二和坐下来之后,一眼看到池子正中,有三个年轻看客,笑嘻嘻的交头接耳说话,记得第一次在这里同月容捧场,就看到他们坐在那里,不料今天来看月容的戏,他们也在这里,真是巧极了。

二和心里有这么一个巧字的意念,在王傻子心里,却是连那巧字的意义也没有。很难得地看一回戏,只是瞪了眼向台上望着。二和本来在看了两出戏之后,就要到后台去见月容的,无奈王傻子直瞪了两眼,动也不动,这就只好静静的在走廊子下陪着。又看过了一出戏,是月容出台的时候了,王傻子把胸脯挺了一挺,直起了脖子,那期待的情形,是更透着迫切。二和也就忍住了鼻息,对台上看去。

这晚月容是同生角配演《汾河湾》,她一出门帘子,喝彩声和鼓掌声,就风起云涌的一阵又接着一阵的送来。尤其是第三排上几位看客,鼓掌鼓得最厉害,在别人没有响动,他们已经先闹起,人家喝彩完了,他们的响声,还不曾停止。这样一来,就让丁王二人大大的注意,有时看戏,有时也看看他们,不过月容在台上很留意丁王二人的座位,并不因为有人这样捧场,就把这里冷淡了。由走廊下电灯昏暗些的地方,看那台上灯光极强烈所在,只觉得月容穿了青衣白裙,更把她那鲜红的脸儿,衬托得娇艳极了。当她二次出台的时候,门帘掀开,一个抢步,走到台正中,那宽大而又软柔的衣服,真个翩翩然,像一只青蝴蝶在台上飞舞。王傻子情不自禁,连头带身子,摇撼了半个圈圈,然后低声向二和道:“真好!”二和心里也是在那里念着:真想不到,自己有这样好的一个心上人,在于百人面前大出风头。

在这时,那台上的柳迎春,就像知道了自己的意思,当她身子向这边的时候,眼光也很快的对这边一扫。据二和心里断定着,她必是在和自己表示好意,好像说:“你也来了。”不想每在她丢一个眼风之后,那几个叫好最热烈的人,他们就跟着鼓一阵掌,二和始而是不注意,在他们鼓掌两回之后,心里就大不高兴:难道她一次两次,全是向你们打招呼吗?那真叫梦想!可是他尽管这样想,那几个人还是鼓掌。王傻子轻轻地喝骂道:“这三个小子,尽他妈的瞎嚷,我要揍他!二哥,你叫我别叫好,你瞧瞧别人!”二和立刻把身子问上挺站起半截,用手按住他的肩膀道:“这是戏馆子,大家取乐的所在,你可别胡来。”王傻子对于他这种劝告,虽也接受了,但是不免把头昂了偏起了脸向二和看着。二和连连的又拍了他几下肩膀,连叫道:“坐下,坐下。”

两人坐定了,再向上看去,已是柳迎春在台口打背躬的时候,她道:“儿父不作官就不作官,一作官就是七八十来品。”她同时作个身段,将手背掩了口,微微一笑,在她一笑的时候,眼光又是闪电般射到池座这一角来。二和看到,心里痛快极了,觉得在这个时候,自己也就是台上人的薛仁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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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揉碎花囊曲终人已渺 抛残绣线香冷榻空存(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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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月容把这出戏唱完了的时候,二和就向王傻子说,要到后台去。可是接着演出的这个压轴子,是王傻子闻名已久,向来不曾见过的《天女散花》,便笑道:“古装花旦戏,我是最爱瞧的,咱们看过两场,再到后台去,那也不会迟。月容刚下场,卸装洗脸,总还有一会子,哪里能够说走就走。”二和想他的话也对,很不容易的带他到这里来听一回戏,让他多过一点儿戏瘾罢,也就只好忍耐着,陪他把戏听下去。约摸听过了四五场戏,二和见王傻子直瞪了两眼,向台上看去,将两手胳臂微微碰了他两下,他也不曾理会,依然睁着两只大眼,呆呆的向台上看那古装的女角。二和又想着,到后台去,不一定要同王大傻子同行,自己先偷偷儿的到后台去,给月容留一个信,叫她等一会儿,然后自己再出来陪王傻子听戏,这就两面全顾到了。

主意想妥,也不用告诉王傻子,拿了两个小纸口袋,就绕道后台来,这已是快到散戏的时候,后台的人,十停走了七八停,空气和缓得多,虽还有十来个男女,在这里扮戏或作事,但门禁可松懈了。二和径直的走了进来,看到了横桌子边,一个五十上下的中年汉子,笼了两只袖子,坐在那里,便向前哈哈腰道:“辛苦,辛苦。”那人因他客气,也就伸起身子来,弯了两弯头。二和笑道:“月容呢?她没事了吧?”那人道:“你不是来接她的吗?她早就走啦。”二和道:“她不是刚下场吗””那人道:“我还能冤你吗?她一下场,卸了装就走了。我也是很纳闷,干吗她今日走得那样快。”这时旁边站立有个老头子,口里衔住了一枝长旱烟袋,斜了身子向人伏着,喷出一口烟来,淡淡地笑道:“杨老板没回家去,准是吃点心去了。”二和道:“这时候哪里去吃点心?”老人道:“我又能冤你吗?这几天,那个姓宋的,老是等杨老板下场了,就邀她到咖啡店里吃点心去。刚才我见那姓宋的还同几个朋友,全站在后台门口望着,杨老板一到后台,就向他们打招呼,就是马上就走。”二和手时拿了两个纸包垂将下来,竟是听着发了呆,只睁了眼望人,不会说话,也不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