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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沉(26)

那饭馆子里的伙伴,仿佛已经知道了来人的意思,不用宋先生说话,就把他两人让到一所单问里去。月容看时,这里只是四方的桌子上,铺了一方很干净的桌布,茶烟筷碟,全没有陈设,这便一怔,瞪了眼向宋先生望着,问道:“我师傅呢?”宋先生已是把帽子挂在衣钩上,连连地点着头笑道:“请坐,请坐。五爷一会儿就来的,咱们先要了茶等着他。”月容手扶了桌子沿,皱着眉头子,不肯说什么。宋先生走过来,把她这边的椅子移了两移,弯腰鞠着躬道:“随便怎么着,你不能不给我一点面子。你就是什么也不吃,已经到这里来了。哪怕什么不吃,坐个五分钟呢,也是我捧你一场。杨老板,你什么也用不着急,就念我在那大雨里面送你回去,淋了我一个周身彻湿,回家去,受着感冒,病了三四天,在我害病的时候,只有两天没来同你捧场,到了第三天。我的病好一点儿,就来了。”月容低声道:“那回的事,我本应当谢谢你的。”宋先生笑道:“别谢谢我了,只要你给我一点面子,在我这里吃点儿东西,那比赏了我一个头等奖章,还有面子呢。就是这么办,坐一会子罢。”说着,连连的抱了拳头拱手。月容见他穿着西服,高拱了两手,向人作揖,那一分行为,真是有趣,于是噗嗤一声笑着。扭转头坐下去,不敢向宋先生望着。

这时,伙计送上茶来,宋先生斟上一杯,送到她面前,笑道:“先喝一口茶。杨老板,你就是什么也不吃,咱们谈几句话,总也可以吧?杨老板,你总也明白,你们那全班子的人,我都瞧不起,我就是捧你一个人。”月容听了这话,只觉脸上发烧,眼皮也不敢抬,就在这个时候,全饭馆子里的人,啊哟了一声,跟着眼前漆黑,原来是电灯熄了。月容先是糊涂着,没有理会到什么,后来一想,自己还是同一个青年在这地方吃饭,假如这个时候,正赶着师傅来到,那可糟了,因之心里随了这个念头,只管卜卜乱跳。宋先生便笑道:“别害怕。吃馆子遇着电灯熄了,也是常有的事,你稍微安静坐一会子,灯就亮了。”月容不敢答话,也不知道要答复什么是好,心里头依然继续的在跳着。所幸不多大一会子,茶房就送上一枝烛来,放在桌子角上,心才定了一点。不过在电灯下面照耀惯了的人,突然变着改用洋烛,那就显着四周昏暗得多了。宋先生隔了烛光,见她脸上红红的,眼皮向下垂沉着,是十分害羞的样子,便笑道:“这要什么紧,你们戏班子里够得上称角儿了,谁不是出来四处应酬呀。,,月容也不说他这话是对的,也不说他这话不对,只是抬起袖子来,把脸藏在手胳臂弯子里,似乎发出来一点吃吃的笑声。宋先生笑道:“我真不开玩笑,规规矩矩的说,杨老板这一副好扮相,这一副好嗓子,若不是我同几个朋友,一阵胡捧,老唱前三出戏,那真是可惜了。我们这班朋友,差不多天天都做了戏评,到报上去捧你,不知道杨老板看到没有?”

月容对他所说的这些话并非无言可答,但是不解什么原故,肚子里所要说的那几句话,无论如何,口里挤不出来,她举起来的那一只手臂,依然是横在脸的前面,宋先生一面说话,一面已是要了纸笔来,就着烛光,写了几样菜,提了笔偏着头向月容道:“杨老板,你吃点什么东西?”月容把手向下落着,摇着那单独的烛光几乎闪动得覆灭下去,宋先生立刻抢着站起来,两手把灯光拦住,笑道:“刚刚得着一线光明,可别让它灭了。”月容听说,又是微微的一笑,将头低着。宋先生道:“杨老板,你已经到了这里来,还客气什么?请你要两个菜。”月容手扶着桌子站起来道:“我师傅不在这里,我就要走了。”宋先生道:“现在外面的电灯全黑了,走起来可不大方便。”月容索性把身子掉过去,将袖子挡住了大半截脸,宋先生也是站着的,只是隔了一只桌子面而已。便道:“杨老板!你就不吃我的东西,说一声也不行吗?你真是不说,我也没有法子,就这样陪着你站到天亮去!”他这句话,却打动了月容,不能不开口了。

第十二回 无术谢殷勤背灯纳佩 多方夸富有列宝迎宾(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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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夫子说过:“唯上智与下愚不移。”这实在不错!聪明的人,是不受诱惑;愚蠢的人,是不懂诱惑。至于小聪明的人,明知道诱惑之来,与己无利,而结果,心灵一动,就进了诱惑之网了。

月容对于这位宋先生,本来就在心里头留下了一个影子,现在宋先生把她请到馆子里,只管用好话来安慰,最后不必要她吃东西,只要她说一声吃什么,要不然,他就在这屋子里站上一宿!自己也觉得实在不能不给人家回答了,因低声道:“我随便。”宋先生道:“随便两个字,不等于没说吗?”月容道:“你不用客气,我实在不会点菜,就请你同我代点一个罢。”宋先生的意思,本也不一定要她点菜,只是要她开口说话而已。这就笑道:“那末,请你先坐下,你果然委我作代表,我应当遵命,等我来想想,应当替你点个什么菜?”正说着,馆子里哄然一声,电灯已是亮了。

宋先生就叫着伙计把菜牌子拿来,两手捧着,送到月容面前,笑道:“你不说也不要紧,你看看这上面的菜,有什么是你合口的,你拿手指一指好了。”月容听说,对那牌子上的看看,却有十之七八是不认识的,脸上先红了一阵,仍还说了两个字“随便”。宋先生似乎也懂得她的意思,就把一个手指,沿了菜名指着道:“这是炒子鸡,这是炒腰花,这是红烧鱼头尾。”他就一串珠似的向月容报着。月容所知道的,还是在人家赶喜事听到那猪八样的酒席里,有炸丸子这样菜,因之也就对宋先生说:“要个炸丸子罢。”宋先生也很知道她对于这件事外行,也不再来难为她,自坐到对面位子上去了。他笑道:“杨老板,你那杯茶,大概凉了,换一杯罢。”他说着,起身把月容的那杯茶给倒了,另斟了一满杯热茶,两手捧着,送到月容面前。她微微起了一起身子,然后坐下。宋先生把一番应酬的行为做过去了,这就可以在电灯下,向着月容看过去。

月容虽是低了头下去,可以躲开宋先生的目光,可是她在血液里,像发生了疟疾,只管飕飕的全身发抖。她自己也慢慢的有些感觉了,为什么这样的不中用?这让人家看到了,要笑自己不开通,而且无用。因之强自镇定,端起茶杯来,打算喝一口茶,那意思也是要用喝茶的举动,来遮掩她害怕的状态。可是那杯子拿到手上,把自己害怕的状态,更形容得逼真。手上的茶杯,像是铜丝扭的东西,上下高低,四周乱晃,放在嘴边来喝,却撞得牙齿当当地响,这没有法子,只好把茶杯放下来。那宋先生看在眼里,便笑道:“杨老板,这不要什么紧,艺术界的人,在外面交朋友,那是很平常的事呀!”月容只是低了头,并不理会他的话。宋先生笑道:“这也是我荒唐之处,我们都认识这样久了,大概你除了知道我姓宋而外,其余是一概不得知。我告诉你,我叫宋信生,是河南人,现在京华大学念书,我住在第一公寓里。假如你要打电话找我,你可以叫二三四八的东局电话。怕你还不记得,我这里有张名片,上面全记得有的。”说着,摸出皮夹,打开来,在里面掏一张名片弯腰送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