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啼笑因缘(22)

过了一晚,次日一清早,隔壁古庙树上的老鸦,还在呱呱的叫。秀姑已经醒了,就在床上不断的咳嗽。寿峰因为她病了,一晚都不曾睡好,这边一咳嗽,他便问道:"孩子,你身子好些了吗?"秀姑本想不做声,又怕父亲挂记,只得答应道:"现在好了,没有多大的毛病,待一会我就好了。你睡吧,别管我的事。"寿峰听她说话的声音,却也硬朗,不会是有病,也就放心睡了。不料一觉醒来,同院子的人,都已起来了,秀姑关了房门,还是不曾出来。往日这个时候,茶水都已预备妥当了,今天连煤炉子都没有笼上。一定是秀姑身体很疲弱,不能起来,因也不再言语,自起了床燃着了炉子,去烧茶水。

这时,秀姑已经醒了,听到父亲在自烧茶水,心里很过不去,只得挣扎起来,一手牵了盖在被上的长衣,一手扶着头,在床上伸下两只脚,正待去踏鞋子,只觉头一沉,眼前的桌椅器具,都如风车一般,乱转起来。哼了一声,复又侧身倒在床上。过了许久,慢慢的起来,听到父亲拿了一只面钵子,放在桌上一下响。便叫道:"爸!你歇着吧,我起来了,你要吃什么?让我洗了脸给你做。"寿峰道:"你要是爬不起来,就睡一天吧,我也爱自做自吃。"

当下秀姑赶着将衣穿好,又对镜子拢了一拢头发,对着镜子里自己的影子,仔细看了看,皱了眉,摇摇头,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走出房门来,嘻嘻地笑道:"我又没病,不过是昨日跑到天桥去看看有熟人没有,就走累了。"寿峰道:"你这傻子,由后门到前门,整个的穿城而过,怎么也不坐车?"秀姑笑道:"说出来,你要笑话了,我忘了带钱,身上剩着几个铜子,只回来搭了一截电车。"寿峰道:"你就不会雇洋车雇到家再给吗?"秀姑一看屋子外没人,便低声道:"自你病后,我什么也没练过了,我想先走走道,活动活动,不料走得太猛,可就受累了。"这一番话,寿峰倒也很相信,就不再问。秀姑洗了手脸,自接过面钵,和了面做了一大碗撑面给她父亲吃,自己却只将碗盛了大半碗白面汤,也不上桌,坐在一边,一口一口的呷着。寿峰道:"你不吃吗?"秀姑微笑道:"起来得晚,先饿一饿吧。"寿峰也未加注意,吃过饭,自出门散步去了。

秀姑一人在家,今天觉得十分烦恼,先倒在床上睡了片刻,哪里睡得着。想到没有梳头,就起来对着镜子梳,原想梳两个髻,梳到中间,觉得费事,只改梳了一条辫子。梳完了头,自己做了一点水泡茶喝,水开了,将茶泡了,只喝了半杯,又不喝了,无聊得很,还是找一点活计做做吧。于是把活计盆拿出来,随便翻了翻,又不知道做哪样是好。活计盆放在腿上,两手倒撑起来托着下颏,发了一会子呆,环境都随着沉寂起来。正在这时,就有一阵轻轻的沉檀香气,透空而来。同时剥剥剥,又有一阵木鱼之声,也由墙那边送过来,这是隔壁一个仁寿寺和尚念经之声呢。

原来这是一所穷苦的老庙,庙里只有一个七十岁的老和尚静觉在里面看守。寿峰闲着无事,也曾和他下围棋散闷。这和尚常说,寿峰父女,脸上总带有一点刚强之气,劝他们无事念念经。寿峰父女都笑了。和尚因秀姑常送些素菜给他,曾对她说:"大姑娘!你为人太实心眼了。心田厚,慧眼浅,是容易招烦恼的。将来有一天发生烦恼的时候,你就来对我实说吧。"秀姑因为这老和尚平常不多说一句话的,就把他这话记在心里。当寿峰生病的时候,秀姑以为用得着老和尚,便去请教他。他说:"这是愁苦,不是烦恼,好好的伺候你令尊吧。"秀姑也就算了。今天行坐不安,大概这可以说是烦恼了。这一阵檀香,和一阵木鱼之声,引起了她记着和尚的话,就放下活计,到隔壁庙里来寻老和尚。

静觉正侧坐在佛案边,敲着木鱼,他一见秀姑,将木鱼捶放下,笑道:"姑娘,别慌张,有话慢慢的说。"秀姑并不觉得自己慌张,听他如此说,就放缓了脚步。静觉将秀姑让到左边一个高蒲团上坐了。然后笑道:"你今天忽然到庙里来。是为了那姓樊的事情吗?"秀姑听了,脸色不觉一变。静觉笑道:"我早告诉了你,心田厚,慧眼浅,容易生烦恼啊!什么事都是一个缘分,强求不得的。我看他是另有心中人呀!"秀姑听老和尚虽只说几句话,都中了心病。仿佛是亲知亲见一般,不由得毛骨悚然,向静觉跪了下去,垂着泪,低着声道:"老师傅你是活菩萨,我愿出家了。"静觉伸手摸着她的头笑道:"大姑娘,你起来,我慢慢和你说。"秀姑拜了两拜,起来又坐了。静觉微笑道:"你不要以为我一口说破你的隐情,你就奇怪。你要知道天下事当局者迷,你由陪令尊上医院到现在,常有个樊少爷来往,街坊谁不知道呢?我在庙外,碰到你送那姓樊的两回,我就明白了。"秀姑道:"我以前是错了,我意跟着老师傅出家。"静觉微笑道:"出家两个字,哪里是这样轻轻便便出口的!为了一点不如意的事出家,将来也就可以为了一点得意的事还俗了。我这里有本白话注解的《金刚经》,你可以拿去看看,若有不懂的地方,再来问我。你若细心把这书看上几遍,也许会减少些烦恼的。至于出家的话,年轻人快不要提,免得增加了口孽。你回去吧,这里不是姑娘们来的地方。"

秀姑让老和尚几句话封住了嘴,什么话也不能再说,只得在和尚手里拿了一本《金刚经》回去。到了家里,有如得了什么至宝一般,马上展开书来看,其中有懂的,也有不懂的。不过自己认为这书可以解除烦恼,就不问懂不懂,只管按住头向下看。第一天,寿峰还以为她是看小说,第二天,她偶然将书盖着,露出书面来,却是《金刚经》。便笑道:"谁给你的?你怎么看起这个来了?"秀姑道:"我和隔壁老师傅要来的,要解解烦恼哩。"寿峰道:"什么,你要解解烦恼?"但是秀姑将书展了开来,两只手臂弯了向里,伏在桌上,低着头,口里唧唧哝哝的念着,父亲问她的话,她却不曾听见。寿峰以为妇女们都不免迷信的,也就不多管;可是从这日起,她居然把经文看得有点懂了,把书看出味来,复又在静觉那里,要了两本白话注解的经书来再看。

这一天正午,寿峰不在家,她将静觉送的一尊小铜佛,供在桌子中央,又把小铜香炉放在佛前,燃了一支佛香,摊开浅注的《妙法莲华经》一页一页的看着。同院子的人,已是上街做买卖去了,妇人们又睡了午觉,屋子里沉寂极了。那瓦檐上的麻雀,下地来找散食吃,却不时的在院子里叫一两声。秀姑一人在屋子里读经,正读得心领神会,忽然有人在院子里咳嗽了一声,接上问道:"大叔在家吗?"秀姑隔着旧竹帘子一看,正是樊家树。便道:"家父不在家。樊先生进来歇一会吗?"家树听说,便自打了帘子进来。秀姑起身相迎道:"樊先生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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