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那天晚上,香港饭店里为他们接风一班人,都是成双捉对的老爷太太,几
个单身男子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
流苏正在跳著舞,范柳原忽然出现了,把她从另一个男子手里接了过来,在那
荔枝红的灯光里,她看不清他的黝暗的脸,只觉得他异常的沉默。流苏笑道∶“怎
么不说话呀?”柳原笑道∶“可以当著人说的话,我全说完了。”流苏扑嗤一笑道
∶“鬼鬼祟祟的,有什么背人的话?”柳原道∶“有些傻话,不但是要背著人说,
还得背著自己。让自己听见了也怪难为情的。譬如说,我爱你,我一辈子都爱你。
”流苏别过头去,轻轻啐了一声道∶“偏有这些废话!”柳原道∶“不说话又怪我
不说话了,说话,又嫌唠叨!”流苏笑道∶“我问你,你为什么不愿意我上跳舞场
去?”柳原道∶“一般的男人,喜欢把好女人教坏了,又喜欢感化坏的女人,使她
变为好女人。我可不像那么没事找事做。我认为好女人还是老实些的好。”流苏瞟
了他一眼道∶“你以为你跟别人不同么?我看你也是一样的自私。”
柳原笑道∶“怎样自私?”流苏心里想著∶你最高的理想是一个冰清玉洁而又
富于挑逗性的女人。冰清玉洁,是对于他人。
挑逗,是对于你自己。如果我是一个彻底的好女人,你根本就不会注意到我。
她向他偏著头笑道∶“你要我在旁人面前做一个好女人,在你面前做一个坏女人。
”柳原想了一想道∶“不懂。”流苏又解释道∶“你要我对别人坏,独独对你好。
”柳原笑道∶“怎么又颠倒过来了?越发把人家搅糊涂了!”他又沉吟了一会道∶
“你这话不对。”流苏笑道∶“哦,你懂了。”柳原道∶“你好也罢,坏也罢,我
不要你改变。难得碰见像你这样的一个真正的中国女人。”流苏微微叹了口气道∶
“我不过是一个过了时的人罢了。”柳原道∶“真正的中国女人是世界上最美的,
永远不会过了时。”流苏笑道∶“像你这样的一个新派人━━”柳原道∶“你说新
派,大约就是指的洋派。我的确不能算一个真正的中国人,直到最近几年才渐渐的
中国化起来。可是你知道,中国化的外国人,顽固起来,比任何老秀才都要顽固。
”流苏笑道∶“你也顽固,我也顽固,你说过的,香港饭店又是最顽固的跳舞场…
…”他们同声笑了起来。
音乐恰巧停了。柳原扶著她回到座上,向众人笑道∶“白小姐有点头痛,我先
送她回去罢。”流苏没提防他有这一著,一时想不起怎样对付,又不愿意得罪了他
,因为交情还不够深,没有到吵嘴的程度,只得由他替她披上外衣,向众人道了歉
,一同走了出来。
迎面遇见一群西洋绅士,众星捧月一般簇拥著一个女人。
流苏先就注意到那人的漆黑的头发,结成双股大辫,高高盘在头上。那印度女
人,这一次虽然是西式装束,依旧带著浓厚的东方色彩。玄色轻纱氅底下,她穿著
金鱼黄紧身长衣,盖住了手,只露出晶亮的指甲,领口挖成极狭的V形,直开到腰
际,那是巴黎最新的款式,有个名式,唤做“一线天”。她的脸色黄而油润,像飞
了金的观音菩萨,然而她的影沉沉的大眼睛里躲著妖魔。古典型的直鼻子,只是太
尖,太薄一点。
粉红的厚重的小嘴唇,仿佛肿著似的。柳原站住了脚,向她微微鞠了一躬。流
苏在那里看她,她也昂然望著流苏,那一双骄矜的眼睛,如同隔著几千里地,远远
的向人望过来。柳原便介绍道∶“这是白小姐。这是萨黑荑妮公主。”流苏不觉肃
然起敬。萨黑荑妮伸出一双手来,用指尖碰了一碰流苏的手,问柳原道∶“这位白
小姐,也是上海来的?”柳原点点头。
萨黑荑妮微笑道∶“她倒不像上海人。”柳原笑道∶“像哪儿的人呢?”萨黑
荑妮把一只食指按在腮帮子上,想了一想,翘著十指尖尖,仿佛是要形容而又形容
不出的样子,耸肩笑了一笑,往里走去。柳原扶著流苏继续往外走,流苏虽然听不
大懂英文,鉴貌辨色,也就明白了,便笑道∶“我原是个乡下人。”
柳原道∶“我刚才对你说过了,你是个道地的中国人,那自然跟她所谓的上海
人有点不同。”
他们上了车,柳原又道∶“你别看她架子搭得十足。她在外面招摇,说是克力
希纳。柯兰姆帕王公的亲生女,只因王妃失宠,赐了死,她也就被放逐了,一直流
浪著,不能回国。其实,不能回国倒是真的,其余的,可没有人能够证实。”流苏
道∶“她到上海去过么?”柳原道∶“人家在上海也是很有名的。后来她跟著一个
英国人上香港来。你看见她背后那老头子么?现在就是他养活著她。”流苏笑道∶
“你们男人就是这样,当面何尝不奉承著她,背后就说得她一个钱不值。像我这样
一个穷遗老的女儿,身份还不及她高的人,不知道你对别人怎样的说我呢!”柳原
笑道∶“谁敢一口气把你们两人的名字说灸一起?”流苏撇了撇嘴道∶“也许因为
她的名字太长了,一口气念不完。”柳原道∶“你放心。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就拿
你当什么样的人看待,准没错。”流苏做出安心的样子,向车窗上一靠,低声道∶
“真的?”他这句话,似乎并不是挖苦她,因为她渐渐发觉了,他们单独在一起的
时候,他总是斯斯文文的,君子人模样。不知道为什么,他背著人这样稳重,当众
却喜欢放肆。她一时摸不清那到底是他的怪脾气,还是他另有作用。
到了浅水湾,他搀著她下车,指著汽车道旁郁郁的丛林道∶“你看那种树,是
南边的特产。英国人叫它”野火花”。”
流苏道∶“是红的么?”柳原道∶“红!”黑夜里,她看不出那红色,然而她
直觉地知道它是红得不能再红了,红得不可收拾一蓬蓬一蓬蓬的小花,窝在参天大
树上,壁栗剥落燃烧著,一路烧过去,把那紫蓝的天也熏红了。她仰著脸望上去。
柳原道∶“广东人叫它”影树”。你看这叶子。”叶子像凤尾草,一阵风过,那轻
纤的黑色剪影零零落落颤动著,耳边恍惚听见一串小小的音符,不成腔,像檐前铁
马的叮当。
柳原道∶“我们到那边去走走。”流苏不做声。他走,她就缓缓的跟了过去。
时间横竖还早,路上散步的人多著呢━━没关系。从浅水湾饭店过去一截子路,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