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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城之恋(5)

老太太忙代流苏客气了一番。徐太太掉过头来,单刀直入地问道∶“那么六小姐,

你一准跟我们跑一趟罢!就算是去逛逛,也值得。”流苏低下头去,微笑道∶“您

待我太好了。”她迅速地盘算了一下。姓姜的那件事是无望了。以后即使有人替她

做煤,也不过是和那姓姜的不相上下,也许还不如他。流苏的父亲是一个有名的赌

徒,为了赌而倾家荡产,第一个领著他们往破落户的路上走。流苏的手没有沾过骨

牌和骰子,然而她也是喜欢赌的。她决定用她的前途来下注。如果她输了,她声名

扫地,没有资格做五个孩子的后母。如果赌赢了,她可以得到众人虎视眈眈的目的

物范柳原,出净她胸中这一口恶气。

她答应了徐太太。徐太太在一星期内就要动身。流苏便忙著整理行装。虽说家

无长物,根本没有什么可整理的,却也乱了几天。变卖了几件零碎东西,添制了几

套衣服。徐太太在百忙中还腾出时间来替她做顾问。徐太太这样的笼络流苏,被白

公馆里的人看在眼里,渐渐的也就对流苏发生了新的兴趣。除了怀疑她之外,又存

了三分顾忌,背后嘀嘀咕咕议论著,当面却不那么指著脸子骂了,偶然也还叫声“

六妹”,“六姑”,“六小姐”,只怕她当真嫁到香港的阔人,衣锦荣归,大家总

得留个见面的余地,不犯著得罪她。

徐太太徐先生带著孩子一同乘车来接了她上船,坐的是一只荷兰船的头等舱。

船小,颠簸得厉害,徐先生徐太太一上船便双双睡倒,吐个不休,旁边儿啼女哭,

流苏倒著实服侍了他们几天。好容易船靠了岸,她方才有机会到甲板上去看看海景

。那是个火辣辣的下午,望过去最触目的便是码头上围列著的巨型广告牌,红的,

橘红的,粉红的,倒映在绿油油的海水里,一条条,一抹抹刺激性的犯冲的色素,

窜上落下,在水底下厮杀得异常热闹。流苏想著,在这夸张的城里,就是栽个跟头

,只怕也比别处痛些,心里不由得七上八下起来,忽然觉得有人奔过来抱住她的腿

,差一点把她推了一跤,倒吃了一惊,再看原来是徐太太的孩子,连忙定了定神,

过去助著徐太太照料一切。谁知那十来件行李与两个孩子,竟不肯被归著在一堆,

行李齐了,一转眼又少了个孩子。

流苏疲于奔命,也就不去看野眼了。

上了岸,叫了两部汽车到浅水湾饭店。那车驰出了闹市,翻山越岭,走了多时

,一路只见黄土崖,红土崖,土崖缺口处露出森森绿树,露出蓝绿色的海。近了浅

水湾,一样是土崖与丛林,却渐渐的明媚起来。许多游了山回来的人,乘车掠过他

们的车,一汽车一汽车载满了花,风里吹落了零乱的笑声。

到了旅馆门前,却看不见旅馆在哪里。他们下了车,走上极宽的石级,到了花

木萧疏的高台上,方见再高的地方有两幢黄色房子。徐先生早定下了房间,仆欧们

领著他们沿著碎石小径走去,进了昏黄的饭厅,经过昏黄的穿堂,往二层楼上走。

一转弯,有一扇门通著一个小阳台,搭著紫藤花架,晒著半壁斜阳。阳台上有两个

人站著说话,只见一个女的,背向著他们,披著一头漆黑的长发,直垂到脚踝上,

脚踝上套著赤金扭麻花镯子,光著脚,底下看不仔细是否趿著拖鞋,上面微微露出

一截印度式桃红皱裥窄脚裤。被那女人挡住的一个男子,却叫了一声∶“咦!徐太

太!”便走了过来,向徐先生徐太太打招呼,又向流苏含笑点头。流苏见是范柳原

,虽然早就料到这一著,一颗心依旧不免跳得厉害。阳台上的女人一闪就不见了。

柳原伴著他们上楼,一路上大家仿佛他乡遇故知似的,不断的表示惊讶与愉快。那

范柳原虽然够不上称做美男子,粗枝大叶的,也有他的一种风神。徐先生夫妇指挥

著仆欧们搬行李,柳原与流苏走在前面,流苏含笑问道∶“范先生,你没有上新加

坡去?”柳原轻轻答道∶“我在这儿等著你呢。”流苏想不到他这样直爽,倒不便

深究,只怕说穿了,不是徐太太请她上香港而是他请的,自己反而下不落台,因此

只当他说玩笑话,向他笑了一笑。

柳原问知她的房间是一百三十号,便站住了脚道∶“到了。”仆欧拿钥匙开了

门,流苏一进门便不由得向窗口笔直走过去。那整个的房间像暗黄的画框,镶著窗

子里一幅大画。那酽酽的,滟滟的海涛,直溅到窗帘上,把帘子的边缘都染蓝了。

柳原向仆欧道∶“箱子就放在橱跟前。”流苏听他说话的声音就在耳根子底下,不

觉震了一震,回过脸来,只见仆欧已经出去了,房门却没有关严。柳原倚著窗困,

伸出一只手来撑在窗格子上,挡住了她的视线,只管望著她微笑。流苏低下头去。

柳原笑道∶“你知道么?你的特长是低头。”流苏抬头笑道∶“什么?我不懂。”

柳原道∶“有的人善于说话,有的人善于笑,有的人善于管家,你是善于低头的。

”流苏道∶“我什么都不会。我是顶无用的人。”柳原笑道∶“无用的女人是最最

厉害的女人。”流苏笑著走开了道∶“不跟你说了,到隔壁去看看罢。”柳原道∶

“隔壁?我的房还是徐太太的房?”

流苏又震了一震道∶“你就住在隔壁?”柳原已经替她开了门,道∶“我屋里

乱七八糟的,不能见人。”

他敲了一敲一百三十一号的门,徐太太开门放他们进来道∶“在我们这边吃茶

罢,我们有个起坐间。”便揿铃叫了几客茶点。徐先生从卧室里走了出来道∶“我

打了个电话给老朱,他闹著要接风,请我们大伙儿上香港饭店。就是今天。”又向

柳原道∶“连你在内。”徐太太道∶“你真有兴致,晕了几天的船,还不趁早歇歇

?今儿晚上,算了罢!”柳原笑道∶“香港饭店,是我所见过的顶古板的舞场。建

筑、灯光、布置、乐队,都是老英国式,四五十年前顶时髦的玩艺儿,现在可不够

刺激性了。实在没有什么可看的,除非是那些怪模怪样的西崽,大热的天,仿著北

方人穿著扎脚裤━━”流苏道∶“为什么?”柳原道∶“中国情调呀!”徐先生笑

道∶“既然来到此地,总得去看看。就委屈你做做陪客罢!”柳原笑道∶“我可不

能说准。别等我。”流苏见他不像要去的神气,徐先生并不是常跑舞场的人,难得

这么高兴,似乎是认真要替她介绍朋友似的,心里倒又疑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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