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不住。笑完了,浑身只打颤。
卡车在“吱呦呃呃……”的流弹网里到了浅水湾。浅水湾饭店楼下驻扎著军队
,他们仍旧住到楼上的老房间里。住定了,方才发现,饭店里储藏虽富,都是留著
给兵吃的。除了罐头装的牛乳,牛羊肉,水果之外,还有一麻袋一麻袋的白面包。
麸皮面包。分配给客人的,每餐只有两块苏打饼干,或是两块方糖,饿得大家奄奄
一息。
先两日浅水湾还算平静,后来突然情势一变,渐渐火炽起来。楼上没有掩蔽物
,众人容身不得,都下楼来,守在食堂里,食堂里大开著玻璃门,门前堆著沙袋,
英国兵就在那里架起了大炮往外打。海湾里的军舰摸准了炮弹的来源,少不得也一
一还敬。隔著棕榈树与喷水池子,子弹穿梭般来往。
柳原与流苏跟著大家一同把背贴在大厅的墙上。那幽暗的背景便像古老的波斯
地毯,织出各色人物,爵爷,公主,才子,佳人。毯子被挂在竹竿上,迎著风扑打
上面的灰尘,啪啪打著,下劲打,打得上面的人走投无路。炮子儿朝这边射来,他
们便奔到那边朝那边射来,便奔到这边。到后来一间敞厅打得千疮百孔,墙也坍
了一面,逃无可逃了,只得坐下地来,听天由命。
流苏到了这个地步,反而懊悔她有柳原在身旁,一个人仿佛有了两个身体,也
就蒙了双重危险。一颗子弹打不中她,还许打中他。他若是死了,若是残废了,她
的处境更是不堪设想。她若是受了伤,为了怕拖累他,也只有横了心求死。就是死
了,也没有孤身一个人死得干净爽利。她料著柳原也是这般想。别的她不知道,在
这一刹那,她只有他,他也只有她。
停战了。困在浅水湾饭店的男女们缓缓向城中走去。过了黄土崖,红土崖,又
是红土崖,黄土崖,几乎疑心是走错了道,绕回去了,然而不,先前的路上没有这
炸裂的坑,满坑的石子。柳原与流苏很少说话。从前他们坐一截子汽车,也有一席
话,现在走上几十里的路,反而无话可说了。偶然有一句话,说了一半,对方每每
就知道了下文,没有往下说的必要。柳原道∶“你瞧,海滩上。”流苏道∶“是的
。”海滩上布满了横七竖八割裂的铁丝网,铁丝网外面,淡白的海水 吞吐淡黄
的沙。冬季的晴天也是淡漠的蓝色。野火花的季节已经过去了。流苏道∶“那堵墙
……”柳原道∶“也没有去看看。”流苏叹了口气道∶“算了罢。”柳原走得热了
起来,把大衣脱下来搁在臂上,臂上也出了汗。流苏道∶“你怕热,让我给你拿著
。”若在往日,柳原绝对不肯,可是他现在不那么绅士风了,竟交了给她。再走了
一程子,山渐渐高了起来。不知道是风吹著树呢,还是云影的飘移,青黄的山麓缓
缓地暗了下来。细看时,不是风也不是云,是太阳悠悠地移过山头,半边山麓埋在
巨大的蓝影子里。山上有几座房屋在燃烧,冒著烟━━山阴的烟是白的,山阳的是
黑烟━━然而太阳只是悠悠地移过山头。
到了家,推开了虚掩著的门,拍著翅膀飞出一群鸽子来。
穿堂里满积著尘灰与鸽粪。流苏走到楼梯口,不禁叫了一声“哎呀!”二层楼
上歪歪斜斜大张口躺著她新置的箱笼,也有两只顺著楼梯滚了下来,梯脚便淹没在
绫罗绸缎的洪流里。流苏弯下腰来,捡起一件蜜合色衬绒旗袍,却不是她自己的东
西,满是汗垢,香烟洞与贱价香水气味。她又发现了许多陌生的女人的用品,破杂
志,开了盖的罐头荔枝,淋淋漓漓流著残汁,混在她的衣服一堆。这屋子里驻过兵
么?━━带有女人的英国兵?去得仿佛很仓促。挨户洗劫的本地的贫农,多半没有
光顾过,不然,也不会留下这一切。柳原帮著她大声唤阿栗。末一只灰背鸽,斜刺
里穿出来,掠过门洞子里的黄色的阳光,飞了出去。
阿栗是不知去向了,然而屋子里的主人们,少了她也还得活下去。他们来不及
整顿房屋,先去张罗吃的,费了许多事,用高价买进一袋米。煤气的供给幸而没有
断,自来水却没有。柳原拎了铅桶到山里去汲了一桶泉水,煮起饭来。以后他们每
天只顾忙著吃喝与打扫房间。柳原各样粗活都来得,扫地,拖地板,帮著流苏拧绞
沉重的褥单。流苏初次上灶做菜,居然带点家乡风味。因为柳原忘不了马来菜,她
又学会了做油炸“沙袋”,咖喱鱼。他们对于饭食上虽然感到空前的兴趣,还是极
力的撙节著。柳原身边的港币带得不多,一有了船,他们还得设法回上海。
在劫后的香港住下去究竟不是长久之计。白天这么忙忙碌碌也就混了过去。一
到了晚上,在那死的城市里,没有灯,没有人声,只有那莽莽的寒风,三个不同的
音阶,“喔……呵……呜……”无穷无尽地叫唤著,这个歇了,那个又渐渐响了,
三条骈行的灰色的龙,一直线地往前飞,龙身无限制地延长下去,看不见尾。“喔
……呵……呜……”叫唤到后来,索性连苍龙也没有了,只是三条虚无的气,真空
的桥梁,通入黑暗,通入虚空的虚空。这里是什么都完了。剩下点断墙颓垣,失去
记忆力的文明人在黄昏中跌跌绊绊摸来摸去,像是找著点什么,其实是什么都完了
。
流苏拥被坐著,听著那悲凉的风。她确实知道浅水湾附近,灰砖砌的那一面墙
,一定还屹然站在那里。风停了下来,像三条灰色的龙,蟠在墙头,月光中闪著银
鳞。她仿佛做梦似的,又来到墙根下,迎面来了柳原。她终于遇见了柳原。……
在这动荡的世界里,钱财,地产,天长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
有她腔子里的这口气,还有睡在她身边的这个人。她突然爬到柳原身边,隔著他的
棉被,拥抱著他。他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他们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仅
仅是一刹那的彻底的谅解,然而这一刹那够他们在一起和谐地活个十年八年。
他不过是一个自私的男子,她不过是一个自私的女人。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
个人主义者是无处容身的,可是总有地方容得下一对平凡的夫妻。
有一天,他们在街上买菜,碰著萨黑荑妮公主。萨黑荑妮黄著脸,把蓬松的辫
子胡乱编了个麻花髻,身上不知从哪里借来一件青布棉袍穿著,脚下却依旧趿著印
度式七宝嵌花纹皮拖鞋。她同他们热烈地握手,问他们现在住在哪里,急欲看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