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的事,他脾气向来就古怪对于她,因为是动了真感情,他更古怪了,一来就不
高兴。他走了,倒好,让她松下这口气。现在她什么人都不要━━可惜的人,可爱
的人,她一概都不要。从小时候起,她的世界就嫌过于拥挤。推著,挤著,踩著,
背著,抱著,驮著,老的小的,全是人。一家二十来口,合住一幢房子,你在屋子
里剪个指甲也有人在窗户眼里看著。好容易远走高飞,到了这无人之境。
如果她正式做了范太太,她就有种种的责任,她离不了人。现在她不过是范柳
原的情妇,不露面的,她应该躲著人,人也应该躲著她。清静是清静了,可惜除了
人之外,她没有旁的兴趣。她所仅有的一点学识,全是应付人的学识。凭著这点本
领,她能够做一个贤惠的媳妇,一个细心的母亲。在这里她可是英雄无用武之地。
“持家”罢,根本无家可持,看管孩子罢,柳原根本不要孩子。省俭著过日子罢,
她根本用不著为了钱操心。她怎样消磨这以后的岁月?找徐太太打牌去,看戏?然
后渐渐地姘戏子,抽鸦片,往姨太太们的路上走?她突然站住了,挺著胸,两只手
在背后紧紧互扭著。那倒不至于!她不是那种下流的人。她管得住她自己。但是…
…她管得住她自己不发疯么?楼上品字式的三间屋,楼下品字式的三间屋,全是堂
堂地点著灯。新打了蜡的地板,照得雪亮。没有人影儿。一间又一间,呼喊著的空
虚……流苏躺到床上去,又想下去关灯,又动弹不得。后来她听见阿栗趿著木屐上
楼来,一路扑秃扑秃关著灯,她紧张的神经方才渐归松弛。
那天是十二月七日,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炮声响了。一炮一炮之间,冬
晨的银雾渐渐散开,山巅,山洼子里,全岛上的居民都向海面上望去,说“开仗了
,开仗了”。谁都不能够相信,然而毕竟是开仗了。流苏孤身留在巴而顿道,哪里
知道什么。等到阿栗从左邻右舍探到了消息,仓皇唤醒了她,外面已经进入酣战阶
段。巴而顿道的附近有一座科学试验馆,屋顶上架著高射炮,流弹不停地飞过来,
尖溜溜一声长叫,“吱呦呃呃呃呃……”然后“砰!”落下地去。那一声声的“吱
呦呃呃呃呃……”撕裂了空气,撕毁了神经。淡蓝的天幕被扯成一条一条,在寒风
中簌簌飘动。风里同时飘著无数剪断了的神经的尖端。
流苏的屋子是空的,心里是空的,家里没有置办米粮,因此肚子里也是空的。
空穴来风,所以她感受恐怖的袭击分外强烈。打电话到跑马地徐家,久久打不通,
因为全城装有电话的人没有一个不在打电话,询问哪一区较为安全,作避难的计划
。流苏到下午方才接通了,可是那边铃尽管响著,老是没有人来听电话,想必徐先
生徐太太已经匆匆出走,迁到平靖一些的地带。流苏没了主意。炮火却逐渐猛烈了
。邻近的高射炮成为飞机注意的焦点。飞机营营地在顶上盘旋,“孜孜孜……”绕
了一圈又绕回来,“孜孜……”痛楚灾,像牙医的螺旋电器,直挫进灵魂的深处。
阿栗抱著她的哭泣著孩子坐在客室的门槛上,人仿佛入了昏迷状态,左右摇摆著,
喃喃唱著呓语似的歌曲,哄著拍著孩子。窗坍又是“吱呦呃呃呃呃……”一声,“
砰!”削去屋檐的一角,沙石哗啦啦落下来。阿栗怪叫了一声,跳起身来,抱著孩
子就往外跑。流苏在大门口追上了她,一把揪住她问道∶“你上哪儿去?”阿栗道
∶“这儿蹲不得了!我━━我带他到阴沟里去躲一躲。”流苏道∶“你疯了!你去
送死!”阿栗连声道∶“你放我走!我这孩子━━就只这么一个━━死不得的!…
…阴沟里躲一躲……”流苏拼命扯住了她,阿栗将她一推,她跌倒了,阿栗便闯出
门去。正在这当口,轰天震地一声响,整个的世界黑了下来,像一只硕大无朋的箱
子,啪地关上了盖。数不清的罗愁绮恨,全关在里面了。
流苏只道是没有命了,谁知还活首。一睁眼,只见满灾的玻璃屑,满灾的太阳
影子。她挣扎著爬起身来,去找阿栗。
一开门,阿栗紧紧搂著孩子,垂著头,把额角抵在门洞子里的水泥墙上,人是
震糊涂了。流苏拉了她进来,就听见外面喧嚷著说隔壁落了个炸弹,花园里炸出一
个大坑。这一次巨响,箱子盖关上了,依旧不得安静。继续的砰砰砰,仿佛在箱子
盖上用锤子敲钉,捶不完地捶。从天明插到天黑,又从天黑捶到天明。
流苏也想到了柳原,不知道他的船有没有驶出港口,有没有被击沉。可是她想
起他便觉得有些渺茫,如同隔世。现在的这一段,与她的过去毫不相干,像无线电
里的歌,唱了一半,忽然受了恶劣的天气的影响,劈劈啪啪炸了起来。炸完了,歌
是仍旧要唱下去的,就只怕炸完了,歌已经唱完了,那就没得听了。
第二天,流苏和阿栗母子分著吃完了罐子里的几片饼干,精神渐渐衰弱下来,
每一个呼啸著的子弹的碎片便像打在她脸上的耳刮子。街上轰隆轰隆驰来一辆军用
卡车,意外地在门前停下了。铃一响,流苏自己去开门,见是柳原,她捉住他的手
,紧紧搂住他的手臂,像阿栗搂住孩子似的,人向前一扑,把头磕在门洞子里的水
泥墙上。柳原用另外的一只手托住她的头,急促地道∶“受了惊吓罢?别著急,别
著急。你去收拾点得用的东西,我们到浅水湾去。快点,快点!”流苏跌跌冲冲奔
了进去,一面问道∶“浅水湾那边不要紧么?”柳原道∶“都说不会在那边上岸的
。而且旅馆里吃的方面总不成问题,他们收藏得很丰富。”流苏道∶“你的船……
”柳原道∶“船没开出去。他们把头等舱的乘客送到了浅水湾饭店。本来昨天就要
来接你的,叫不到汽车,公共汽车又挤不上。好容易今天设法弄到了这部吴车。”
流苏哪里还定得下心整理行装,胡乱扎了个小包裹。柳原给了阿栗两个月的工钱,
嘱咐她看家,两个人上了车,面朝下并排躺在运货的车厢里,上面蒙著黄绿色油布
篷,一路颠簸著,把肘弯与膝盖上的皮都磨破了。
柳原叹道∶“这一炸,炸断了多少故事的尾巴!”流苏也怆然,半晌方道∶“
炸死了你,我的故事就该完了。炸死了我,你的故事还长著呢!”柳原笑道∶“你
打算替我守节么?”他们两人都有点神经失常,无缘无故,齐声大笑。而且一笑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