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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恩(46)

余氏买了几个梨,一串香蕉,正用手绢裹着。小南笑道:“要吃水果,我自己还不会掏钱去买吗?你用这个破手绢包着,送到我那里去,让人看到,也是怪小气的。”余氏道:“我买给你吃做什么?送了去,好让你扔到地上,扫我的面子吗?我碰过你几回这样的钉子,我再也不要费这番心了。我刚才向洪先生慈善会里打了个电话,打听他的病怎样。据说,病已经好得多了,可是还躺在医院里。你爸爸说,昨天把人家搬到当街去,心里实在不过意,让我买一点水果瞧瞧去。”小南绷了脸子道:“你真是喜欢管那些闲事。他病了怎么着?也不是我们害得他的。好了又怎么着?我们也不想去沾他那一份光。”常居士坐在他那铺上,昂了头道:“你这孩子说这样没良心的话,不怕因果报应吗?”小南顿了顿脚道:“你还说这样的话,我们团里的人,都说我家里又穷又腐败,老子是个吃长斋的居士。你信佛,我不信佛。你若说信佛有好处,不但咱们家穷得这样精光,你怎么还会闹个双眼不明呢。不提这话,倒也罢了,提起来了,我倒想了一件事。我脖子上挂的这个№字,我早就不要了,因为是从小就挂着的,我倒有些舍不得扔了它,你既然老拿报应这些话来吓我,我偏不挂,看会怎么样?”说时,她由衣领里提出那根细绳子,将那个许字提了起来。顺手拿起小桌子上的剪刀,将绳子剪断了。手里拿了那铜质的许字,塞到常居士手里道:“你拿去吧,这还可以换几个大钱,够你上一回茶馆子的哩。”常居士哼着道;“你这孩子,简直过得反了常了。”余氏见女儿气她丈夫,倒在一边发笑,因道:“谁叫你谈起话来,就是你那一套,什么天理良心,什么因果报应。”说着,拉了小南的手,一同走进小房里去笑道:“我瞧你回来,就是一头高兴,有什么事要说的,你说吧。”小南道:“我呕了气,现在不愿说了。”余氏道:“你不说不行。我猜,许是你们团长又给了你钱,你要告诉我,一打岔,惹出了你的脾气,你就不愿说了。”小南道:“你是财迷脑瓜,离了钱不说话。我是说,我们团里出了一档子新闻了。”余氏听说不是为钱,心里就冷淡了许多,便淡笑道:“你们那里有什么好事?不是哪个小白脸子耍上了哪个小姑娘,就是哪个小姑娘看中了哪个小白脸子。”小南道:“你说得是对了,可是你怎么着也猜不到竟有这样的新鲜。”余氏道:“究竟是怎样的新鲜呢?许是哪个小白脸子,把姑娘拐跑了吧?”小南笑道:“若是拐跑,倒又不算奇了。哪一天在报上不瞧见个三段两段的?”于是就把昨天晚上,团里演空城计,把杨柳二人拘禁成婚的一段故事,说了一遍。余氏道:“这就玩得太脱了格了。那位姑娘的娘老子,就不管这件事吗?”小南道:“她的娘老子,全在南边,她的事,全由柳三爷做主办,因为她就是我们团长的干姑娘呀!”余氏板了脸道:“干老子怎么着?也不能把干姑娘白送给旁人呀!”小南道:“这也不算是团长白送,是同事的在里面起哄罢了。”余氏道:“这是什么大事,能够随意让同事的起哄吗?我告诉你,别人这样闹着玩,我管不着,有人要和你这样起哄,那我就把命去拼了他。”小南红了脸道:“你这是什么话?那也至于吗?”余氏道:“为什么不至于?这是女儿终身大事,我是放手不得的。”常居士在外面就插嘴道:“这算你说了一句人话。”

小南听听父母的口音,那都是反对随便结婚的,她就不作声,悄悄地回团去了。常居士一个人自言自语地道:“这都是你们妇道人家眼皮子浅,见人家穿好的吃好的,就把姑娘送到火坑里去。我就不愿小南学什么歌舞。你还不知道回头想想吗。”余氏用手绢将水果包好,一面向外走,一面骂道:“老不死的厌物,你偏晓得这些闲事,你坐在床铺上享福倒会吩咐别人去同你忙着。”她的话没有说完,人已是走得远了。常居士摸索着,却跑到大门外来道:“你回来,我还有几句话对你说。”余氏已快出胡同口心,听到他这急促地叫唤声,只得跑了回来。站在他面前,低声道:“大门口有许多洋车夫呢,有什么鬼话,你低一点声音说。”常居士道:“你去瞧病,瞧病的那一套话,你知道说吗?”余氏骂了一声废话,也不说第二句言语,扯开脚也就走了。

洪士毅这个卧病的医院,余氏是很熟的,因为她曾在这地方,养病有一个月之久呢。她到了医院里,向号房里问明了洪士毅住的房间,就向病房走。遇到一个熟看护,向她笑道:“你不是常余氏吗?倒完全恢复健康了。”余氏道:“太好啦,想起你当日照应那番好处,我总惦记着是忘不了。”看护道:“你是来看那洪士毅先生吧?巧了,他也是我管的那号屋子。哟!你手绢包里带着什么?你不懂这里规矩,不许自由带了吃的东西进来吗?放下吧。”余氏道:“这个我知道,不过我总想在那姓洪的面前,把东西亮一亮,这也好说,我们不是空着一双手来的呀。你通融一下子吧。”女看护道:“凭你这两句话,就不是诚心待人,你放下吧。”说着,就在她手上将手绢包接了过来,交给了茶役,然后引余氏到病房里去。这虽是个三等病房,陈列了许多床铺,但是士毅睡在最前面的一张床上,所以一进门来,他就看见了。他将枕头叠得高高地,半抬了身向前面看着。他看到余氏进来,不但是脸上不带高兴的笑容,脸色一变,倒好像是很吃惊的样子。可是余氏既进门来了,决不能无故退了回去,就走到床边,向士毅低声问道:“洪先生,你今天可好些?”士毅笑道:“劳你驾来看我,我好得多了。这不过是一时的小毛病,不会死的,你们太小心了,生怕我死在你们家里,把我抬到当街放着,现在,我还没有死吧?”说着,就淡淡地一笑。

余氏听了这话,不由得脸上绯红一阵,向四周看时,见各病床上坐的病人,都禁不住向她透出微笑来。这个时候,自己是辩白好呢,是不辩白好呢?自己倒没了主意了,于是微笑道:“你错了,不是那么着的,等你病好了,我再对你说,你心里就明白了。”士毅道:“得啦,过了身的事,就不必提了。反正像我这样的人,交朋友不交朋友,没有什么关系。”这最后一句话,说得余氏太难堪了。依了她往日的脾气,一定是和士毅大吵一顿。可是他病了,而且还在医院里,怎能够就在这种地方大发脾气哩?她在极端无可发泄的时候,也就向士毅冷笑了一声。表示着她不甘接受的样子。约摸静止了两三分钟,她将周围病床上的人,都看了一番,就点点头笑道:“你好好地养病吧,再见了。”说毕,她就走出病房去了。有几个精神清醒些病人,知道洪士毅受了委屈的那一段事实,又不由得笑出声来。余氏走出了病房门,还听到屋子里面那种笑声呢。她一面走着,一面回转身来,指着房门骂道:“好!姓洪的小子,你这样不识抬举,等着我的吧。”她想起进门来,那一包水果,被女看护交给茶役去了,于是四处去找那茶役,找了前后三四重院子,都不见那茶房,她坐在一块沿石上,就大声骂道:“你们这还是行好的地方啦?见财起意,把我手上拿着的东西都给抢去了。”她这样的大声音,早惊动了医院里许多人,跑来围住了她,问谁人抢了她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