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妈答应着去了,一会子工夫,她就端着一个暗绿色的纸盒子来。只看那盒子盖上,印着裸体的美人,活灵活现,就会觉得这里面的东西,一定是很精致。掀开了盒子盖,那里面还有一层透明的花纸,围了四周,那里面的点心,方的一块,圆的一块,有点心上堆了白的夹层,砌了红的花,绿的叶,更是好看。那柳太太就用两个雪白的指头箝了一块,交到她手上,笑道:“挺新鲜的,吃一块吧。”小南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手里托着,如捧了一块棉絮在手上一般。柳太太看到她只出神,以为她不好意思吃,便笑道:“你吃吧,我们这里有的是呢。”那柳三爷将十个手指头,不住地在那白棍子上弹着,口里唱喊着道:“对我生财,对我生财。”唱时,他的身子,两边不住在晃荡着。小南看到他那种情形,却不由得噗嗤笑了。柳三爷停了唱,反转脸来问道:“你笑什么?”小南更是低着头笑了,说不出原因。柳三爷笑道:“我倒明白,是不是说对我生财这四个字,你听得有些耳熟?”小南又噗嗤一声笑了。柳三爷笑道:“对这钢琴说话,应该这样,对我生财,对我生财。你想,我要不对了它,还生得了财吗?这话可说回来了,我口里唱着,那又是什么意思呢?这不是说钢琴对我生财,在场的人,个个都可以对我生财。常姑娘,你信不信我的话?你若信的话,就可以对我生财。”柳太太见她将手上一块乳油蛋糕,已经吃完了,于是又夹了一块乳油蛋糕,送到她手上去。笑道:“你瞧,我们这地方,不很好玩吗?你若是愿意在我们这里当学生,吃我们的,穿我们的,每月还可以拿些零用的钱。多的时候,可以拿二三十块钱,少的时候,也可以拿八九上十块钱。”小南倒不料当学生还有这样的好处,便情不自禁地问了一句道:“我这个样子也成吗?”柳三爷道:“当然成!若是不成,我会请了你来商量吗?咱们作街坊多年,谁也不能瞒谁,你家困难,我是知道的,你若在我这里当学生,就没有困难了。你不是老早就要我给你帮忙的吗?”柳太太道:“你可别瞎说,人家又什么时候要求过咱们帮忙呢?”柳三爷笑道:“怎么没有?咱们的后墙,不是对着她的大门吗?她们家在过年的时候,就在我们墙上贴着对我生财的字条呢。不是说冲着咱们家她就可以发财吗?现在咱们真冲着她让她发财,她为什么不干呢?姑娘,你把那字条贴在我后墙上不算,应当贴在我额头上。那末,你瞧见我也好,我瞧见你也好,就会生财,岂不是好?”这一说,连柳太太也跟着笑起来了。
第十回 声色互连初入众香国 贫病交迫闲参半夜钟
这个时候,叮叮当当,外面有一阵铃子响。小南正在想着,卖绒线担子的,怎么跑到人家屋子里面来摇铃子呢?那柳太太就笑着向他道:“常家姑娘,你来得巧,我们这儿开饭啦。你在我们这儿吃一回大锅饭去,好不好?”小南还不曾说话呢,那个柳绵绵姑娘,一蹦一跳地由别个屋子里跳了出来,她拉着小南的手,笑道:“去去!到我们家吃饭去。”柳太太也将两只手在她后面带推着,笑道:“我们小姐都这样殷勤,你就不用客气了。”小南听说,心里倒有些奇怪。柳三爷夫妻两个人,这样年纪轻轻的,这么倒有这样大岁数的小姐?如此想着,就向柳绵绵脸上看着,柳绵绵没有猜到她的意思,笑道:“你以为我请你吃饭是假的吗?我一定要请你去,我一定要你去。”小南被一个拉着,又被一个推着,如何躲得了?只好随着她们前去。
到了那里,却不由她吃了一惊,原来这里一共有四张桌子,男男女女一大群,就夹杂着乱坐下来。最奇怪的,就是这里的男子,完全都穿的是窄小的西服。不论年纪大小,一律是头发刷得油滑,下巴额和腮帮子刮得溜光。无论这面孔好看不好看,总觉不讨厌。柳绵绵将她拉着,就在一张男人少些的桌子上坐下。有一个年轻些的男子,就是刚才和柳三爷说外国话的。他将一个二姆指和中指,在桌上当了人脚跳着,又向前,又退后,口里叮叮当当地唱着,身子两边摇动着,眼睛斜瞅了人,好像是得意。还有一个三十上下岁数的人,偏坐着低了头看手指头,撮着嘴唇,在那里吹着,唏唏嘘嘘,好像也是在唱歌。柳绵绵于是给她介绍着,年长的是楚狂先生,楚歌姑娘的哥哥。年轻的王孙先生,是一个梵呵铃圣手。小南不知道什么是梵呵铃,更也不知道什么叫圣手,柳绵绵这样介绍着,她福至心灵的,装着摩登,对人家鞠了一个躬。然而她一双眼睛,早是注意到桌上的菜,只见五个大盘子炒菜,中间围了两个大碗,单论那两个大碗,自己是看得清楚,一个是红烧猪蹄膀,老大一块的红皮肉,盖在上面堆着。一个是口蘑鸡蛋汤,只瞧那一片一片的鸡蛋,在浓汤上面浮着,那真比自已请客吃面的汤卤,还要油重十分。单是这两个菜,自己就可以在饱后加三大碗饭,何况此外还有四个碟子,且是两荤两素,心里想着,也不知道他们家今天办什么喜事,办这些个菜。她如此想着,但是这些男女坐下来扶起筷子就吃,也没预备酒,也没有什么人出来主人,柳太太和自己倒是同席,她将筷子向菜碗里点了几点,就笑道:“姑娘,你随便请吧,我们这里是狼吞虎咽,说来说去,不会客气的。”小南看到大家都自自在在地吃着,太客气了也未免吃亏,因之也就扶起筷子来,随了大家来吃菜。那柳太太看她不能十分自由的样子,又很知道她的家境是那一幅情形,于是鱼呀肉呀,不住地夹着向她碗里送来,送到了饭碗里面的东西,她就无所用其逊谢,也就陆陆续续地吃了起来。等她把这碗饭吃过了,还有好多菜不曾吃下,都剩在空碗里,自己还不知道如何主张呢?手里这一只饭碗,业已不翼而飞,回头看时,却是那位梵呵铃圣手王孙先生接了过去了,不声不响地盛了一碗饭,送到她面前。
小南平常见了漂亮而又阔绰的人,心里就暗想着,就是给人家当一天丫头也好,这可以和阔人亲近亲近,也可以知道人家是一种什么脾气?于今倒不断有这样阔绰而又漂亮的先生给自己盛饭,而且并不用得自己去下命令,他是自甘投效的,这可见得和阔人或漂亮的人来往,也并不难,只要有这样一个接近的机会。她心里如此揣想着,把向人道谢这一个节目,失略过去了。等到自己回想过来的时候,饭碗已是摆在面前许久,这就不能向人家补那一句了。正望了人家的脸,自己有一句什么话,还不曾说出来的时候,那王孙先生却已首先了解了她的意思,伸出一只手来,向饭碗只管挥着道:“你吃饭,你吃饭。”小南只好笑了一笑,接着吃饭了,论起这桌上的菜来,凭了小南的量,真可以吃个十碗八碗,只是初次到人家来,怎好露出那些样子?所以吃过这两碗饭,看到在桌上的人,有一半放下了碗,自己也就放下碗来。这时,那柳三爷忽然站了起来,向在座的人打着招呼道:“吃过了饭,大家不要散开,要把爱的追求那两幕舞蹈重排一排。”说毕,他坐下来,向小南笑道:“常家姑娘,你在后面,天天听着我们奏乐和唱歌,可没看过我们这里的跳舞,你先别回去,在我们这里看看好吗?”小南怎好说吃了就走?而且这地方也实在好玩,多玩一会子回去,有什么不可以?因为如此,她没有作声说回去,也没有作声说不回去,向着柳三爷笑了一笑。说话之间,大家把饭吃完了,一窝蜂似的,大家都散了,那楚歌女士挽了她的手笑道:“来,你到我们那里去洗脸,好吗?”于是拉着她就向自己的屋子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