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毕,转身向外走。小南在他身后跟了出来,只管随了他走。士毅回过头来道:“令尊大人还没进屋去呢,你不用送我了。”小南看了他,微微一笑。停了一会,低了头不肯抽身回去。士毅道:“哦!你还有什么话说吗?”小南道:“你不是说今天还给我钱吗?”士毅笑道:“你看我真是糊涂,我特意送钱来的,把这件事倒忘了。”说着,在身边掏出四角钱来,笑道:“你先拿去用吧。若是不够,我明天再给你。”小南将四张毛票接在手中,笑道:“你何必一天一天,零零碎碎把钱给我呢?一回多给我几个,不好吗?”士毅想了一想,笑着点点头道:“好的,将来……将来总可以那样办。”小南将一个指头衔到嘴里,向他望了微笑着道:“你真跟我去买衣服鞋子吗?”士毅道:“当然是真的,难道我还能够骗你?你想,办不到也不要紧的事,我何必骗你呢?”小南道:“可是你说了,三天之后,才给我的回信。三天之后,才有回信,几天才把东西买了来呢?”士毅道:“我自然愿意办得越快越好。我不敢说三天之内准办得到,所以才说三天之后回你的信。”小南笑道:“要是那么着就好,明儿个见。”说毕,她掉转身,一跳一跳地回家去了。土毅只就加重了一层心事了,自己答应了和人家办衣裳鞋子的了,这衣裳和鞋子,就是到天桥去采办,恐怕也要两块钱,这两块钱到哪里去筹划?难道还靠写字上面来出吗?三天的工夫,无论怎样,也筹不出来两块钱,而况小南今天还嫌零零碎碎的给钱不好,要自己每天多给她几个钱呢?这怎么办?他经过了许多番的筹思,这天晚上,他在床上躺着的时候,忽然之间,得了一个主意,立刻将床一拍道:“我就是这样子办。”他这样突然地叫了起来,把左右前后几间屋子里都惊醒了,隔壁屋子里住的人道:“老洪也不知道有了什么心事?睡到半夜里,会说起梦话来。”士毅这才知道把人家惊醒了,吓得不敢作声了。
到了次日清晨起来,他下得床来,将床上的被褥,一齐卷了起来,用绳子一捆,扛在肩上,就送到当铺里去。行李向柜上一抛,大声指明了要三块钱,少了不行。当铺的伙计看他这个样子,大有孤注一掷的意味。一个人不等着钱用,也不能把铺盖不要,对于这种人的要求,却也不可太拂逆了,于是就依了他的话,当了三块钱给他。士毅有了这三块钱,胆子就壮了,午饭以后,立刻跑到天桥估衣摊子上去,左挑右选的,挑了一件女旗衫回来。又拿着小南给他的鞋样子,在地摊上给她买了一双鞋。他这样一来,比有人送东西给他,还要高兴多少倍。拿了衣服鞋子,一口气就跑到常家来。小南正拿了一个毽子在院子里踢着,看到士毅手上拿了东西进来,她这一份喜欢,简直不能用言语形容,她一跳上前,就拉着士毅的手道:“好极了,你给我把东西买来了吗?”士毅笑着将东西递到她手上,笑道:“你看我办事情办得错不错?”小南将叠招的一件衣服抖了开来,立刻就在身上比了一下。用脚踢起下摆看了一看,笑道:“好的,好的!”士毅道:“这样那比脱了夹袄再穿的好?”小南笑道:“要那样试试才行吗?”于是她就在当院子里将夹袄脱下,剩了里面一件破断两只袖子的旧汗衫。士毅突然地看到她穿了单薄的衣服,露出身上肌肉丰满的部分来,不由得心里跳动了两下。他就想着,这位女士的态度,真是能处处加以公开的。对于这样的女子,若是加以欺骗的手段,未免于心不忍,我想,对她若是很真诚的,那必定比以欺诈的手段去接近她,要好得多。因之他立刻得了一种安慰。这种安慰,足以奖励他当了被褥来送礼的这股勇气。就笑嘻嘻地向她道:“还有这双鞋子呢?你不要试一试吗?”说时,将手上报纸包着的一双坤鞋拿了出来,向小南照了一照。小南一面扣衣服的纽扣,一面接了鞋子,看到屋檐下有一张矮凳子,她就坐了下来,拉脱了自己的鞋子,露出一双没有底子的袜子来。她两手拿了袜子筒,只管向上兜,不料她用力过猛,唰的一声,将袜子拉过了脚背,直到腿上面来,她将一只赤脚,抬起来给士毅看道:“你看这个样子,配穿好鞋子吗?”士毅道:“这个好办,我索性去买一双袜子来送你就是了。”小南听了大喜,来不及穿鞋子,光着脚站在地上给他鞠了躬道:“那真是好极了,你就好人做到底吧。”士毅当被褥的钱,还只花去两块有零,要买线袜子的钱,身上有的是,立刻就走出大门去。常居士在屋子里听到,连忙向外面拦着道:“洪先生,你不要客气,你不要客气,小孩子她不懂什么,你不能随她的便。”士毅只说了一句不要紧,人已走远了。等他买了线袜子回来的时候,小南依然在那矮凳子上坐着,穿了旗衫,光了脚,穿了那双好的鞋子。眼巴巴地向着门外望着,正等着士毅回来呢。
士毅进门来,小南老早的就把手伸了出来,笑道:“怎么样的袜子,快拿给我看看吧。”士毅将买的一双白线袜交给了她,她接着袜子看了看,笑道:“你干么给我买白袜子?”常居士在屋子里插嘴道:“这孩子真不知好歹,人家买了东西送你,你还要挑颜色?”士毅道:“不要紧,我拿了去掉换就是了。”小南笑道:“白的颜色就好,不过不经脏,要弄得天天要洗的。”常居士道:“你真是懒人说懒话,为了懒得洗,不穿白袜子,可是穿了黑袜子,有了脏只图人家看不出,自己脚上多脏,你就管不着了。”小南将一只手提着一块破布,一只手舀了一瓢凉水,来布上浇着。浇过之后,将光脚踏在凳子上,用浇了水的布来擦着,擦过之后,又擦那只,轮流地将脚擦光,就穿起袜子来。身上都收拾停当了,然后向士毅站着,不住地整理她的衣襟。士毅笑道:“花钱不多,这样子装束就很好了。”小南抬了头,先让他看看领子,又掉转身来,让他看看后影,笑道:“这个样子好吗?”士毅道:“好的,两个人了。”小南将手摸摸胁下的纽扣道:“就是还差一条掖着的手绢。”常居士在屋子里又嚷起来道:“你这孩子真是胡闹,又打算向人家要什么东西?你再这样乱讨东西,我就急了。”士毅对屋子里连道:“不要紧,不要紧!”可是他眼望着小南,连连地点着头,那意思就是说可以可以!他说着,向常居士告辞走了出去,却向小南招招手。小南跟到大门外来,士毅悄悄地向她道:“你跟我来,我替你到洋货店里去再买上一条就是了。”小南道:“我不去!去了,我爸爸叫起来,没有人答应,他又得瞎嚷嚷一阵。”士毅道:“要不,你在门口站着,我替你去买了送来,你看好不好?”小南点着头笑道:“这倒使得!你可快些来,别让我老在这里等着。”士毅笑道:“我知道你是急性子人,我一定很快回来的。”说毕,他就飞跑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