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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恩(23)

常居士坐在阶沿石上、风由上手吹来,正好将面锅里的热气,吹到他面前,他耸了鼻子尖,不由得喝起彩来道:“香,好香!机器面比咱们土面来得香,也好吃些。”士毅道:“老先生,你大概肚子饿了,给你先盛上一碗吧?”常居士笑道:“不忙不忙,你们那一碗卤恐怕凉了,得热上一点儿吧?”小南并不答复他这一句话,取出一个大碗来,盛上了一碗面,将一个盛了酱的小蝶子,一齐送到方凳子上,将一双筷子塞到他手上,笑道:“你先吃吧。这黄酱倒是挺好的,我忘了买香油给你炸上一炸,你就这样拌着吃吧。”常居士一手接下筷子,一手探索着摸了碗道:“我怎好先吃呢?”小南道:“你吃素,我们吃荤,你先吃吧。免得闹在一处,也不干净。”常居士将脸向着士毅笑道:“我这就不恭敬了。”于是摸了黄酱碟子在手,用筷子拨了一半黄酱在白水煮的面碗里,然后筷子在面碗里一阵胡拌,低了头,稀哩唆罗,便吃起来。那一碗面何消片刻,吃了个干净。小南也不说什么,接过了面碗去,悄悄地又给他盛上一碗。接着她将两碗卤放在方凳子上,然后盛了一碗面,双手捧着,送到士毅面前。又取了一双筷子,用自己的大衣襟,擦了两擦,拐了嘴笑着送了过来。士毅笑道:“何必这样客气呢?”小南笑道:“你要说客气,我们可寒憎,瓜子不饱是人心,你别说什么口味就得啦。”

士毅吃着面,心里也就想着,像小南这样的女孩子,总是聪明人,分明是她要煮面给我吃,例说是她父亲要煮面谢我,在这种做作之下,与其说是她将人情让与父亲做,倒不如说是她有点不好意思了。她果然是不好意思,这其间便是有意味的。不要说她是个捡煤核的小妞儿,她一样懂得什么叫温柔,什么叫爱情呀。心里想着,眼睛就不住地向她看了几眼。她捧了一碗面,先是对了方凳子站着吃,因为士毅老是望她,她就掉转身,朝着大门外吃了。士毅见她越发的害臊,就不再看她了,吃完了一大碗面,将碗与筷子向方凳子上一放,小南回转身来,立刻放下自己的碗,伸手将士毅的碗拿过去,便要去盛面,士毅用手按了碗道:“行了行了,我吃饱了。”小南笑道:“你嫌我们的东西做得不好吃吧?”士毅笑道:“那是笑话了。我又不是王孙公子,怕什么脏?我的量,本来就不大,这一大碗,就是勉强吃下去的。”小南道:“舀点儿面汤对卤喝吧?你不再吃一点,我的手拿不回来。”士毅听她如此说着,没有法子再可以拒绝,只得笑道:“好!我喝,就是汤,也请你给我少舀一点。”于是小南将碗拿过去,舀了大半碗热汤,亲自用汤匙将面卤舀到汤碗里来和着。士毅虽是在穷苦中,但是这一个多月来,有了事情了,每餐饭总是可以吃饱的。像这样的面汤冲咸卤喝,实在不会感到什么滋味。可是对于小南这样的人情,又不能不领受,只得勉勉强强把那一碗汤,喝下半碗去。小南看那样子,知道人家也是喝着没有味,因笑道:“洪先生,你等着吧。”士毅突然听到说等着,倒有些莫名其妙,就睁了眼向她望着。她笑道:“等我有一天发了财,我请你上馆子吃一餐。”常居士倒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因道:“人家要吃你一餐,还要等你发了财才有指望呢。你这辈子要不发财呢?”小南道:“一个人一生一世,有倒霉的日子,总也有走运的日子,你忙什么?”常居士却叹了一口气道:“一个人总要安守本分,别去胡想,像咱们这样的人家,财神爷肯走了进来吗?你妈是个无知无识的妇道,我是个残疾人,你是个穷姑娘,咱们躺在家里,天上会掉下馅饼来吗?”士毅笑道:“这也难说,天下躺在家里发财的人,也多着呢?就以你姑娘而论,焉知她将来就不会发财?”小南笑道:“对了,也许我挖到一窖银子呢,我不就发了财吗?”

大家说说笑笑,把这一顿面吃了过去。士毅道:“我来了这久,忙着吃面,把一个消息,忘记告诉老先生。就是上次我说的,可以给伯母找一个事情的话,现在可以办到了。事情很好,面子上也过得去,就是在工厂送活到外面去做,人家做好了,又去取回来,事情很轻松的。除了每月八块钱而外,还可以在工厂里吃饭,合起来,也有十几块钱一个月,不是很可以轻府上一个累吗?”常居士听说,早是情不自禁地向他连连拱了几下手道:“这就好极了,就请洪先生玉成这件事吧。”士毅道:“可是有一层,伯母现在病着呢,她怎能上工呢?”常居士听说,将眉毛连连皱了几皱。士毅道:“这一层,我也想到了,可以请令爱先去,代替十天半个月。”小南听说,连忙顿着脚道:“我去我去,哪一天去?”常居士道:“人家不过是这样一个消息,成不成还不知道呢,那里就能够说定了日期?”小南一头高兴,不觉冰冷下去。那脸色也就由笑嘻嘻的,一变而绷了起来。士毅笑道:“只要姑娘愿意去,我一定努力去说,多少总有点希望。”小南不觉向他勾了一勾头道:“我这里先谢谢了。”常居士他虽不看见,他用脸朝了小南站的那一方面,似乎有点感觉,点着头道:“对了对了,多谢谢吧。”士毅吃了她亲手做的一碗面,心里已经有一种奇异的感觉。现在他爷儿俩这样的感谢,更教他兴奋起来,便站起来安慰着小南道:“我尽力去办,只要会里干事先生肯答应,我就磕三个头也给你把这事情说妥下来。”说着话时,手按在她的肩膀上,轻轻地拍了几下。小南向她微笑着,眼睛可射到瞎子父亲身上来。她顺手抬了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捏着摇撼了几下,向他微微地笑着。这个样子,她是表示了很深的感激与希望,士毅哪里还有推托的余地?因笑道:“你放心好了,我一定给你办成功就是了。我不光是答应你就算了事,还有许多事要一同去办的呢。事不宜迟,我马上回去就给你办理。”士毅说了,人就向外走着。小南跟在后面,追了出来,却握住他一只手,只是嘻嘻地发出那无声的笑。士毅看她这样亲热,心里自是满意,可是急于无话来安慰她,就笑着问道:“今天你不短钱用吗?”小南道:“今天我不用钱了,你明天再把钱给我就是了。”士毅答应了一声好,高高兴兴地走回会馆去。

他有生以来,不曾经过女人对他有一种表示。今天小南这番好意,是平生第一次受着女人的恩惠,觉得这种恩惠,实在别有一种滋味,自己一个人低头走着仔细回想,总觉得小南这个人,不可以看她年轻,不可以笑她是捡煤核的,实在她也是无所不知的人。正想到得意之时,身后忽然有人叫起来道:“老洪,你要到什么地方去?”士毅猛然回头一看,呵哟一声,自己也不由得笑了起来,原来已经走过了会馆门口好几家门户了。叫的人却是会馆里的同乡,怎料到他如此穷困的人,会发生爱情问题?所以他随便说着,也没人注意他。然而他走到自己卧室里以后,架起两腿,在床上躺着又继续地想着下去。觉得小南这种要求,自己无论如何,应当给她办成。这样一来,自己可以少有些经济上的负担,其二,给她找了一个事,她对我的感情,要格外好些。那个时候,在友谊上我就可以到进一步的程度了。想到这里,自己加上了一笔但是,所谓进一步的程度,井不是像上次带她到西便门外去的那种举动,这是要她感觉得我这人待她不错,她不应当把我当一个父亲的朋友,应当把我当她一个知心的人,一切的情形,彼此都可以有个商量。到了那个时候,必定水到渠成,不用我有什么要求,她父母也许就会出来主张一切的了。不过这样一来,我周济帮助人家的用意,完全把假面目揭破了,不过是一种引诱的手段而已。别的还罢了,我打了一个佛学的幌子,去和那好佛的常老头子歪缠,世界上真是有佛的话,我这人就该打下十八层地狱去。我现在要做好人,只有帮他们的忙,不图他们的报酬。可是又得说回来了,我手糊口吃,自己还顾全不过来呢,为什么去帮别人的忙呢?假使我不去帮他们的忙,像小南这样的孩子,作个煤妞儿终身,未免可惜!而且她是十二分的希望我去帮她的忙。假使我不去帮她的忙,她那种失望,比受了我的引诱,还要难过万分呢。自己想来想去,始终得不着一个解决的办法。还是起来,预备了灯火,掩着房门,靠了桌子坐着。呵哟,这一下子提醒了他,桌子角上还有一本道藏书和一叠稿子纸,自己一种新加的工作,晚上回来,还不曾动手哩。本来自己想着,累了这些天很是无聊,今天可以不必写了,反正自己挣的钱,总够自己吃饭的。写字挣来的钱,都是给常家人用了,不过是为人辛苦。决计不做那傻事了,也可以养养自己几分精力。然而到了现在,这计划又该变迁了,临走的时候,小南曾说了一句,有钱明天给她用,若是明天见了面,不给她钱用,未免有点难为情。我有的是精力,便费点神,只要今天带个夜工,写个三四千字出来,明天就可以给她三四毛钱了。我的能力固然是小,可是她的希望也不大。若是做这一点事,我还要考虑,太没有出息了。这没有什么难处,不过是写。想到一个写字,自己振作起精神,立刻磨墨展纸,就写了起来。以誊写经卷而论,一小时写一千字,并不为多,但是士毅在白天,写过字,办过公,还跑过路,又以他的精神而论,也就用得可以的了。况且回得家来,又是这样的思索,实在是不能写字了。可是他觉得今天晚上,有的是空余的时间,又何必不写几个字呢?因之排除了一切的困难,他还是继续地写了下去。由晚上八点钟,写到十一点钟,也不过仅仅写了两千字。将这个到会里去领款,两角钱而已。无论如何,总得再写二千字,明天所得的钱,才拿出来不寒碜。因之趁磨墨的工夫,休息了片刻。磨完了,按着纸,又继续地写。也许是人真个有些疲倦了,写着写着,两只眼睛的眼皮,不由人作主,只管要合拢起来。自己虽然竭力地提起精神来,要把眼皮撑着,但是眼睛里所看的字,和手下所写的字,有时竟不会一样。猛然省悟过来,定睛一看,竟写了好几个小南在稿子上。心里连说糟了。所幸写错的,还仅仅是最后一张,若是以前几张都有错字,今天的工夫,算是白费了。自己也是想不开,今天既是写得太累了,今晚上可以休息,明天起个早来写,不是一样吗?可是话又说回来了,一个人做事做到累了,总是贪睡的,明天不但不能起早,也许比平常起得晚,那又怎么办呢?穷人手下又没有闹钟,可以放在床头,让它到时把人吵醒。也不像在家里的人,假使要起早的话,可以托付别个,早早地喊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