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了办公室,心里可就想着,小南一人在家里,必定是二十四分的寂寞,于是匆匆地跑上大街,买了十几个馒头,又是酱肘子咸鸭蛋,用两条旧的干净毛巾包着,跑到常家来。远远地就看到小南靠了大门框站着,只管向胡同口上望着。士毅老远地将手巾包举了起来,嚷道:“你等久了吧?给你带吃的来了。”小南伸手接了东西,脸上有了一点笑容,便道:“你跟我们买的吃的,还有呢,就是我爹还不回来,我真有些着急。”士毅道:“这里到医院,路不算少。你想呀!他一个双目不明的人,慢慢地摸索着来去,当然不能立刻就回来。馒头是热的,你先吃上一点,我也没有吃午饭呢。”小南家外边那个屋子,并无所谓桌椅,只是乱放了些破烂东西,士毅走进来看了看,简直没有可以坐着进食的地方,只得搬了个稍微整齐的方凳子,放到院子里,把两包吃物透开,由手巾铺了方凳面,食物放在手巾上,和小南坐在台阶石上,就开始吃了起来。小南左手拿了个热馒头,右手两个指头,箝了几块酱肘子,咬一口馒头,吃一块酱肘子,非常之有味的样子。士毅笑道:“你觉吃得好吗?”小南道:“怎么不好呢?一个月我们也难得吃一回白面,现时吃着馒头,又吃着酱肘子,还有个不好吃的吗?”士毅道:“既是你说好呢,这些酱肘子,我就全让给你吃。”小南吃着吃着,这两道眉峰,慢慢地又紧凑起来。士毅道:“你又为什么发愁?”小南道:“我倒在这里吃得很好,也许我妈病更重了,也许我爹撞上人了。”士毅突然站起来道:“免得你不放心,我替你到医院里去跑一趟吧。”小南道:“那就劳驾了。不过你去了,还要回来给我一个信儿。”
士毅手上拿了一个馒头,就走了出来。他这餐午饭,是一毛五馒头,一毛钱酱肘子,五分钱的咸鸭蛋,已经耗费不少了,无论如何,今天也不能再有什么耗费,不但不敢坐人力车,连一截电车也不敢搭坐,只凭了两只脚,快快地跑到那慈善医院去,到医院一问,不错,是有个瞎子来看病,但是在这医院门口,让人力车撞伤了腿,医院里给他敷了药,替他雇车,让他回去了。士毅听说,这个可怜的瞎先生,真是祸不单行,也不知道他的伤势如何?应当去看看才好。于是依然转回身来,再到常家来。
这回到了常家又是一番景象了,只在门口,便听到一种呻吟之声,大门是半掩着,一阵阵的黑烟,还带着臭味,向门外奔腾。士毅推门进去,只见院子里摆了炉子,炉口里乱塞些零碎木片和纸壳子,而且炉口四周,支了三块小石头,上面顶着个瓦壶,这正是他们在烧水喝。小南站在阶沿石上,不住地用手揉擦眼睛,似乎被烟熏了。士毅道:“怎么样?老先生撞得不厉害吗?”常居士这就在屋子答言道:“哎呀!老弟,真是对不住,老远的路,要你跑来跑去。我没有什么伤,就是大腿上擦掉一块皮。时候不早了,你去办公吧,我们这里,没有什么事了。”士毅身上没有表,抬头看看日影子,也知道是时候不早,安慰了常居士两句,掉转身就向外走。可是当他走出大门的时候,小南又由后面追了出来,走到身边,低声道:“明天务必还请你来一趟。假如我父亲要到医院里去看我妈的话,非坐车不成……”士毅用手指着她的肩膀道:“不要紧,我明天会给你父亲送车钱来,你好好地安慰他吧。”
他嘱咐完了,于是又开始跑着,向慈善会而来。然而他无论跑得多快,时间是不会等人的,当他跑到会里以后,已经迟到一小时以外了,所幸干事还不曾发觉,自己就勉强镇定着,把公事办完。心里想着,不必再到常家去了,这应当快回会馆去,抄写稿件起来。于是再不踌躇,一直走向会馆去,又像昨天一样,静心静意地抄写道藏经卷。而且自计算着,今天耗费了四五毛钱,非写四五千字不可!如此,就可以支付两抵了。当然,这种事是可以拿时间和力量去办到的,到了晚上十二点钟,也就抄写了五千字。次日早晨起来,补写了几百字,合成一万,就带到慈善会交卷。果然,在散值的时候,领到一块钱抄写费。他在抄写的时候,当然是感到痛苦,然而现在得着了钱,便又想到这是一种很大的安慰。再也不能忍耐了,就到常家来探望小南,小南一听到门外有脚步声,就跑着迎了出来,皱了眉道:“你怎么这时候才来?我爹好几次要走了,我给他雇车来着,来去要七毛钱,我们哪里拿得出呢?”士毅顿了一顿,突然地在衣袋里一掏,掏出那块钱来,就塞到小南手上,笑道:“这一块钱都给你了。除了七毛钱,剩下三毛钱,你可以买东西当晚饭吃。”谈着话,一路走了进来,常居士在屋子里全听到了,便道:“阿唷!这了不得,老是花你的钱,我心里怎么过意得去呢?”士毅道:“这个请你不必挂在心上,凭我的力量,这些小忙,我总可以办到的。”常居士无甚可说。小南道:“洪先生,你吃过午饭了吗?”士毅看她那样殷勤问着,大概她又想自己来作东。然而身上不曾带零钱出来,得的那一块钱抄写费,又完全交给她了。便道:“我早吃过了,你们呢?”常居士道:“多谢你送我们的面粉,我们就和着面粉,煮了一餐疙瘩吃。若不是孩子要等你来,我已经走了。你有事,请你自便吧。我这个破家,也不要什么紧,让小孩子一人看着就行了。”他说着话,向门外走。在小南手上接过那块钱,雇车上医院去了。士毅总怕小南寂寞,又在这里陪她谈了一阵,才赶回会馆去,把自己塞在墙眼里的几张铜子票拿了出来,买了几个干烧饼,在厨房里倒了一碗白开水,对付了这餐午饭,匆匆忙忙再上会里去。
自这天起,他在会里要办公,回来要写字,得了空闲,又要到常家去看看小南父女。他为了节流起见,又不肯花一个铜子坐车,只凭了两条腿加紧地跑。一个人,不是铁打的,士毅一连几天,手足并用,实在有些精神不济。到了第四天,自己几个存下的碎钱,都花光了,而且常居士家里,食物也将告荆这天想着,若是明天顾人顾己的话,大概要八毛钱,自己就当写八千字,说不得了,今天又要带夜工了。因之由慈善会出来之后,不再到常家去,下了决心,就回会馆来写字,由下午四点多钟起,写到晚上十一点多钟止,直写了个不抬头。写的时候,虽然脑筋有些胀痛,然而自己继续着鼓励自己,对于这事就不曾加以注意。及至自己将笔停止,检点检点写了多少字的时候,一阵眼睛发花,只觉天旋地转,怎么也支持不往,身体向前一栽,就伏在桌上。不料自己不休养则已,一休养之后,简直抬不起头来。究竟是写了多少字,这已不能知道,只好手摸了床铺板,和衣倒下去睡。还好,他倒下去之后,便安然入梦,等着耳朵里听到有人的说话声时,几次想要睁开眼来,都有些不能够,最后勉强睁开眼来,只见那纸窗上白色的日光,直射得眼睛睁不开来。不管三七二十一,一个翻身坐了起来,口里连连叫着糟了糟了,只是几分钟的时候,漱洗毕了,赶快地就走出会馆向慈善会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