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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峰塔(9)

“吉米!”阿妈突然锐声大喝,震耳欲聋,“吉米过来。吉米不听话。”

她皱眉望着亮晃晃的远处,又回头安然织她的东西,一双黑色长手套,似乎也是她的制服。老妈子总是在织东西,倒像是从洋人雇主那儿学到的名门淑女的消遣。

草地蔓延开去,芥末黄地毯直铺上天边。这里几个人那里几个人,可是草地太辽阔,放眼望去净是平坦的黄,没有人踩过。琵琶忍不住狂奔起来,吞吃下要求她将自己切成两半、占据吞噬自己的广原。她大叫一声。过了前头的小驼峰,粼粼的蓝色池塘会跳上来,急急在池边阻住她。洋人的小孩蹲在水边,一身的水兵服,戴草帽,放着汽船、玩具帆船。高耸的大楼倒映在池面,闪着白芒芒的光,像水里的冰块。她很清楚是什么样子,到水边这段路她总是跑过来。后面隐隐听见陵也跟着喊,也跟着跑。大红带断了?

“陵少爷!”秦干像鹦哥一样锐叫着,声音落在后头,“陵少爷!快不要跑!”秦干也迈动一双小脚追赶上来,蹬蹬的跑步声让草吞哑了。她跑起来髋部动得比脚厉害,所有动作都朝同一个方向,歪歪扭扭的。“陵少爷,会跌跤,跌得一蹋平阳。”她锐叫道,自己也跑得东倒西歪的,“乐极生悲呀。”

琵琶和陵不同洋人的小孩说话,在家里玩倒是满口的外邦语言,滔滔不绝,向蛮夷骂战。他们把椅子并排排列,当成汽车的前后座,开着上战场,喇叭嘟嘟响。又出来重排椅子,成了山峦,站在山脊上,双手扠腰,大声嘲笑辱敌。末了扑向蛮夷,近身肉搏,刀砍剑刺,斩下敌人首级,回去向皇帝讨赏。中午老妈子们送午饭来,将椅子扶正。饭后他们又将椅子放倒,继续征战。一个叫月红,一个叫杏红,是青年勇士族里两员骁将。琵琶让陵长了岁数,成了八岁的孩子,她自私的让自己十二岁。叫他杏弟,要他喊月姐。她使双剑,他耍一对八角铜锤。

“我不要使锤。”他说。

“那使什么?”

“长矛。”

“铜锤比较合适,年青,也动得快。”

他背转过去,像是不玩了。

“好,好,长矛就长矛。”

没人在眼前他们才玩。可是有天葵花突然对琵琶低声哼吟:“月姐!杏弟!”

“你说什么?”琵琶慌乱的说。

“我听见了,月姐!”

“不要说。”

“怎么了,月姐?”

“不要说了。”霎时间她看见了自己在这个人世中是多么的软弱无力,假装是会使双剑的女将有多么可耻荒唐。

葵花正打算再取笑她几句,可是给琵琶瞪眼看了一会儿,也自吃惊,她竟然那么难过,便笑了笑,不作声了。可是有几次她还是轻声念诵:“月姐!”

“不要说了。”琵琶喊道,深感受辱。

她的激动让葵花诧异,她又是笑笑,不作声。

战争游戏的热潮不再,末了完全不玩了。

现在在楼上无所事事。宽宽的一片阳光把一条蓝色粉尘送进嵌了三面镜的梳妆台上。蟠桃式磁缸里装着痱子粉。冬天把一罐冻结的麦芽糖搁火炉盖上融化,里面站了一双毛竹筷子。麦芽糖的小褐磁罐子,老妈子们留着拔火罐。她们无论什么病都是团皱了纸在罐子里烧,倒扣在赤裸的有雀班的肩背上。

等麦芽糖变软了,何干绞了一团在那双筷子上,琵琶仰着头张着嘴等着,那棕色的胶质映着日光像只金蛇一扭一扭,等得人心急死了。却得坐着等它融化,等上好几个钟头。做什么都要很久。时间过得很慢,像落单的一只棉鞋里的阳光。琵琶穿旧的冬鞋立在地板上,阳光斜斜射过内面鞋底的粉红条纹法兰绒里子。

“等我十三岁就能吃糯米。”琵琶说,“十四岁能吃水果,十六岁能穿高跟鞋。”

她母亲立下的规矩是不能吃糯米做的米糕,老妈子们则禁止她吃大多数的水果。柿子性寒,伤体质。有一次秦干买了个柿子,琵琶还是头一次看见。老妈子们都到后门去看贩子的货,只有秦千真讲价真买。柿子太生了,她先放在梳妆台的抽屉里。房间没人,琵琶就去开抽屉看看,炭灰色的小蒂子,圆墩墩红通通的水果,看过一眼就悄悄关上抽屉。万一让人发现她偷看柿子,还不尽力张扬,洗刷陵的馋嘴污名!他馋归馋,可没动过老妈子的好东西。

隔两天她就偷看一次,疑心怎么样才叫熟。有一次拿指甲尖去戳,红缎子一样的果皮上留下了一个酒涡,兴奋极了。若不是秦干的柿子,她就会去问她:“什么时候吃柿子?”秦干肯定会说:

“小姐可真关心我的柿子啊。”

又过了一个多月。有天秦干打开了抽屉。“嗳呀,我都忘了。”她说。把柿子拿了起来,剥掉了一点皮。“坏了。”她短短的说了一句。

“整个坏了?”何干问。

“烂成一泡水了。”她急急出房去把她这罕有的失误给丢了。

琵琶一脸的惊诧,柿子仍是红通通圆墩墩的,虽然她好久前就注意到起皱了。就算里头化了水了,也是个漂亮的红杯子。可是她没作声。一颗心鼓涨了似的,重甸甸空落落的。

秦干买了一本宝卷。有天晚上看,叹息着同何干说:

“嗳,何大妈,说的一点也不差,谁也不知道今天还活着明天就死了:‘今朝脱了鞋和袜,怎知明朝穿不穿。’”

“仔细听。”何干跟站在她膝间的琵琶说,“听了有好处。”何干才吃过了饭,呼吸有菜汤的气味,而她刚洗过的袍子散发出冬天惯有的阳光与冻结的布的味道。大大的眼睛瞪得老大,好看的脸泛着红光。

“来听啊,佟大妈。”葵花喊着浆洗的老妈子,“真该听听,说得真对。”

佟干急步过来,一脸的惊皇。

“生来莫为女儿身,喜乐哭笑都由人。”

“说得对。”佟干喃喃说,鲜红的长脸在灯光下发光,“千万别做女人。”

“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牛马。”

“说得真对,可惜就是没人懂。”葵花说。

“嗳,秦大妈,”何干叹道,“想想这一辈子真是一点意思也没有。”

“可不是哩。钱也空,儿孙也空,”秦干道,“有什么味?”

她倒没说死后的报应也是空口说白话。谁敢说没有这些事?可是她们是知道理的人;学会了不对人生有太多指望,对来生也不存太大的幻想。宗教只能让她们悲哀。

幸好她们不是虔诚的人。秦干也许是对牛弹琴,可是她的性子是死不认输的。说到陵少爷,她的家乡,旧主人露的娘家,她总是很激昂。绝口不提她的儿子和孙子,在她必然是极大的伤惨与酸苦。

她是个伶俐清爽的人,却不常洗脚,太费工夫了。琵琶倒是好奇想看,可是秦干简单一句话:“谁不怕臭只管来看。”琵琶就不敢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