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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峰塔(58)

“小心脚。”何干说。

她不是说大家都在看?榆溪与荣珠不会也在看吧?可是琵琶不想问。何干引她进了一个阴暗的房间。两个阿妈立在窗前,只看见轮廓。听见又有人来了,愉快的掉过头来,没有同琵琶说话,只挪了位子给她。

“看那边。”潘妈喃喃说道,“烧了这么久,还没有一点火小的样子。”

“嗳呀!”何干从齿缝间进出叹息。

“烧了多少房子呐,还有那么些没逃出来的人。”潘妈说。

“我还没去过闸北呢。”佟干说。

“我上旧城去过,倒没去过闸北。”何干说。

“不知道是什么样子。”琵琶说。

“房子小啊。”潘妈不屑的说。

“旧城我见过,那年我上那儿去给城隍爷烧香。”何干道,“倒没去过闸北。”

“闸北都是工厂。”潘妈说。

“地方很大是吧?”佟干说。

“嗳,看它烧的。”

窗外一片墨黑。远处立着一排金色的骨架,犬牙交错,烈焰冲天,倒映在底下漆黑的河面。下上一模一样,倒像是中国建筑内部的对称结构,使这一幕更加显出中国的情味。护城河里倒映的是宫殿、宝塔、亭台楼阁的骨架。元宵节一盏灯笼着火了,焚毁了上林苑。处处都有轻薄的橙光笼罩住一幢屋子,一团团粉红烟雾滚动,又像一朵朵的花云被吹散。漆黑的地上只剩了燃烧的骨架。金灿灿的火舌细小了,痴狂的吞噬脆弱,耗损了精力,到末了认输陷了下去。倒下了一个骨架子,后面旋又露出一个熊熊的火架子,仍是俯对着自己的倒影。前景总不变,总是直通通的黄金结构,上下是大团的漆黑空间。

“那是苏州河。”潘妈道。

“苏州河真宽。”何干诧异的声口。

琵琶也不知道苏州河这么辽阔。有次她走家附近的小路,经过苏州河,只看见一条水沟,红泥岸上拉起了铁丝网,东倒西歪的。水沟中段蜿蜒纡曲,黄黄的水停滞了不动。虽然现在看不到河水,只看见河上的倒影,但是河水似乎像运河一样笔直。

“何干,你去替我拿粉蜡笔和纸来好不好?”

“什么样的纸?”

“上头没线的都可以。喔,还有蜡烛。能不能拿蜡烛来?”

她看了火势许久才决定要画画看,看上去像一点变化也没有。隐晦的黑暗中抓不准距离,可是一点声音也没传过来。滤掉了吵嚷与惊惶,大火似乎是发生在遥远的历史里,从过去来的一幕,带着神秘感,竟使人心里很激动。她记得看过一把黑扇了,扇面上画了战场,是弯的,顺着弧形的扇面。而这却是画在墨黑的纸张中央,端端正正的画。过后她可以用水彩上色,这时候去提水太麻烦,窗台上的空间也不够。她觉得有些歉疚,大家都忙着看,偏支使何干。她们并不等着有什么变动,这会子也知道不能够留下来看到最后,却还是一点也不想错过了。

何干拿碟子托着一小桩蜡烛照路,回来了。其他人眼睛始终不离大火,腾出空间,让她将蜡烛与蜡笔盒搁在窗台上。琵琶拿着画板,急急画着。

“何干,帮我拿着蜡烛好不好?就是这样。”

画得不对。她涂涂改改,渐渐觉到了佟干与潘妈不喜欢,人体不由自主躲开去,她立得这么近,不会不察觉到,虽然她们留神不碰着她的手肘。她们的眼睛仍是粘着窗子外头,她们的脸在烛光下淡淡的。可是她们厌倦了她,厌倦了她老是画图读书,仿佛她聪明得不得了,其实是既傻又穷途末路,挨后母的打还还手,自己找罪受,带累得大家也都没有好日子过。这会子她又大模大样作起画来,跟个没事人一样。人人都往外看,只想欣赏,她却非要人欣赏她。她把心里的念头推到一边,究竟也只是她自己这么想。她一个人太久了。但是在烛光中,房间渐渐在她的眼角成形。这里就是她的囚房。不犯着四下环顾,她也知道墙壁是没有上过漆的粗木板,小小的房间里什么也没有。地板有裂缝,还有甜丝丝的腐朽的木头的气味,像巧格力和灰尘。猛然间她觉到了。老妈子们的嫌恶透着不祥之兆,她们知道什么何干不知道的事,至少也比何干告诉她的事要多。她随时都会被锁在这里。要是他们在吸烟室里知道她在这里,今晚就会把她锁起来。她疯了才会上来,活该被当做疯婆子链起来。楼廊只要传出啪哒的拖鞋声,门口只要一个示意,老妈子们就会齐齐冲出去,锁上房门。何干会同她们一起在房门外,相信这么做都是为她好。

她忙忙收拾蜡笔。老妈子们让开路。

“不看了?”何干问道。

“我要下去了。”

“我再看一会。”

“喔,你只管看,何干。”

她拿着蜡笔画,面朝外,怕糊了画。昏黄的灯泡下,患了软骨症似的楼廊像随时会崩塌。好容易两脚踏上了坚实的穿堂地板,回到了已知的世界。吸烟室的门仍关着,开着无线电。一路下楼,可能是敞开的房门吹过来阵阵微风,搔着她的颈背。但是她平安地回到房间。

她在这里一个月,考试结果也该寄到她母亲那里了。万一考上了,却走不成,甚且连考上没考上都不知道?大朵的玉兰从夏天开到秋天,脏脏的白色,像用过团绉了的手绢。她病了,发高烧。

“都是睡藤炕睡出来的。”何干道,“藤炕太凉了。”

仗着生病这个名目,何干从楼上拿被褥下来,拣了房间避风的一隅铺床。过了好两天不见她好转。何干有天下午进来,有些气忿忿的。

“我今天告诉了太太,老爷也在,可是我对着太太说。我说:‘太太,大姐病了,是不是该请个医生来?’——一句话也没说。我只好出来了,临了就给我这个。”拿出一个圆洋铁盒,像鞋油。“就给了这个东西,没有了。”

虎头商标下印着小字:专治麻疯、风湿、肺结核、头痛、偏头痛、抽筋、酸痛、跌打损伤、晒伤、伤寒、恶心、腹泻、一切疑难杂症;外敷内服皆可。

“听说很见效。”何干道。

“我抹一点在太阳穴上。”琵琶道。

“味道倒好。”

还是头痛。她觉得好热,以为是夏天,坐她父亲刚买的汽车到乡下去兜风。

“你说什么?”何干问道。

“没说什么。”琵琶心虚的道。

“你说梦话。”

“我没睡。”

“没睡怎么会说梦话?”何干不罢休,很冲的声口,倒是稀罕。

“我说了什么?”

“汽车什么的。”

“嗳,我梦见坐汽车去兜风。”何干可别听见了她同她父亲说的话,“我一定是做梦了。我不知道我睡着了。”

何干坐在床上,直勾勾看到她脸上来。琵琶知道她怕她会死,良心不安,后悔当初有机会没让她和姑姑一块走。

“放心吧,我死不了。”她想这么说,但是何干只会否认屋里的人有这种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