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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峰塔(45)

“倒不是省钱不省钱。你的钢琴也学了不少年了,现在才想省钱也晚了。”

琵琶的琴一直学得不得劲,从她母亲走后就这样了。教琴的先生是个好看的俄国女人,黄头发在头上盘个高髻,住了幢小屋子,外壁爬满了常春藤,屋里总像炖着什么,墙壁上挂满了暗沉沉的织锦和地毯。养了一只中国人说的四眼狗,眼睛下有黑班。她的先生细长的个子,进出总是他替琵琶何干开门。琵琶刚来时还不能和俄国先生说什么,先生得把她用的男厨子叫进来通译。他是山东人,也不知琵琶听不听懂他说的话,总掉头看坐在小沙发上的何干,成了四边对谈。

先生解释她怎么晒得红通通的。

“昨天我去戛秋。”她做出游泳的姿态。

“喔,上高桥去了。”何干说。

“对,对,戛秋。非常好。可是看?噢!”她作个怪相,“看?全部,全部。”只一下子就把棉衫掀到头上,长满雀班的粉红色宽背转向她们。“看?”声音被衣服埋住了。

何干咕噜着表示同情,并不真看,紧张的扭过头去看厨子是不是过来了,自动侧跨一步挡住她,不让从厨房进来的人看见。赤裸的背有汗味太阳味。琵琶没闻过这么有夏天味儿的一个人。

琵琶弹完一曲,先生会环抱住她,雨点一样亲吻她的头脸,过后几分钟脸都还湿冷的。琵琶客气的微笑着,直等出了屋子才拿手绢擦。等她进了尴尬年龄,先生也不再夸奖她了。

“不不不不!”她捂住耳朵,抱着头,蓝色大眼睛里充满了眼泪。琵琶不习惯音乐家和白女人的怪脾气,倒不想到先生之前的欢喜也是抓住学生的一个手段。使先生失望,她惭愧得很,越来越怕上钢琴课。

因为后母的意思,她换了梁先生。梁先生受的是教会派的教育,她母亲姑姑素来最恨被人误认是教会派的。西化的中国人大半是来自教会派的家庭。

“尤其是知道你没结婚,”珊瑚道,“马上就问你是不是耶教徒。”

“手怎么这么放?”梁先生说。

“从前的先生教的。”

“太难看了。放平,手腕提起来。”

琵琶老记不得。俄国先生说手背要低,她相信。

“又是!”梁先生喊,“我不喜欢。”

她老弄错,梁先生气坏了,一掌横扫过来,打得她手一滑,指关节敲到键盘上的板子。

她早就想不学了,然而该怎么跟妈妈姑姑启齿?都学了五年了。她学下去,不中断,因为钢琴是她与母亲以及西方唯一的联系。

可是该练琴的时候她拿来看书。陵来了,抵着桌子站着,极稀罕的来做耳报神。

“我今天到大爷家去,骏哥哥过生日。”

“他们怎么样?”

“老样子。”又温声道,“嗳呀!最近去了也没意思。你倒好,用不着去。”

“去了很多客人?”

“是啊,驹也去了。”

琵琶过了一会方吸收。驹是姨太太的儿子。“怎么会?大妈知道了?”

“知道了,倒许还知道一段日子了。”

“什么时候认的?”

“一阵子了。你不大看见他们吧?”

琵琶除了拜年总推搪着不去。荣珠怕大爷大妈不高兴琵琶还和珊瑚来往,兴许还帮着珊瑚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

“大妈和吉祥对面相见了?”

“嗳,她还得过去磕头。”

“就这么顺顺当当的?”

“大妈还能怎么样?都这么多年了。不高兴当然是有的,说不定还怪罪每个人,瞒着不告诉她。”

他的声口,圆滑的官腔,总觉刺耳。陵的每一点几乎都让她心痛。

“骏哥哥到不动产公司做事了。”

“做什么差事?”

“不知道。骏哥哥那个人……”同榆溪那种失望带笑的声气一样,只是紧张的低了低声音。

“驹长大了吧。”

“嗳。”

“几岁了?十岁还是十一岁?”

“十一了。”

“他以前圆墩墩的,真可爱。”

“现在改样了。”

“他也在家里念书?”

“嗳,说不定会上圣马可中学。”掉过脸去,以榆溪的口气咕噜,半是向自己说:“可是驹那个人……”

琵琶等着听驹又怎么也不是个有前途的人,可他没往下说。倒是觉得表兄弟二人都不怎么敷衍陵。刚到上海那时候吉祥很是亲热,小公馆让他们有一家人的感觉。当时姨太太对前途仍惴惴不宁,孩子又小。这如今不怕了。穷亲戚走得太近可不大方便。一时间琵琶觉得与弟弟一齐步入了他们自己知道立足于何处的世界。其实她并不知道。

十七

让她决定放弃钢琴的原因是至少她父亲欢喜。也是松了口气,再不犯着立在烟铺前等他坐起来,万分不合的掏出皮夹。这次她要大步走向烟铺,说:“爸爸,我不想再学钢琴了。”就像送他一份昂贵的大礼。她不曾给过他什么,虽然也便宜了后母,并不坏了她的情绪。

榆溪荣珠果然欢喜。珊瑚也平静的接受。

“既然不感兴趣,再学也没用。”她道,“那你长大了想做什么?”

“我要画卡通片。”琵琶只知道这种可以画画,而且赚进百万的行业。她思前想后了许久。唯其如此才能坦然以对母亲姑姑,因为她让她们狠狠的失望。

“你要再回去画画了,像狄斯耐吗?”

“我不喜欢米老鼠和糊涂交响曲,我可以画不一样的。我可以画中国传说,像他们画佛经。”

“不是有人画过了?好像在哪里看到过。”

“是万氏兄弟,在这里制作了一张卡通片,《铁扇公主》。”

“那不是和画画两样?”

“嗳,是特别的一种。能让我做学徒就好了。”

说得豪壮,话一出口就觉得虚缈,自己也怅惘了。听她说的仿佛她的家和外面世界并不隔着一道深渊。连自己上街买东西都极少,她敢走到陌生人面前请他们雇用她?老妈子们总笑话杨家的女儿自己上街买糖果。“年青小姐上店里买东西,连我们陵少爷都不肯。”

横竖她的职业是将来的事,将来有多远她自己或姑姑都不知道。时间像护城河团团围住了她,圈禁保护。

“说不定该上美术学校,学点——”珊瑚总算没说出“基础”两个字,“唔,技术的部分,像人体解剖。”

说到末了自己也缩住了口。榆溪怎么肯让女儿混在男同学群里画裸体模特儿。谁都知道美术学校是最伤风败俗的。

“我不想上美术学校。”本地美术老师临摹皇家学院最不堪的画作,上过报,琵琶见过。

“也好。”珊瑚道,松了口气。“学校要不好,倒抹杀了天份。”顿了顿,方淡淡道:“不会又改变主意吧?都十六了。”

“十六”两字陡然低了低声音,歉然笑笑,像是提醒哪个女人不再年青了。微蹙的眉头却难掩她对琵琶的失望。她本该与她们两样,为自己选定的职业早早开始训练,证明女孩子只要有机会一样可以出人头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