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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峰塔(36)

“都说没有柏拉图式的恋爱。”末一句引的英文,中文没有这个说法。

“什么叫柏拉图式?”琵琶问道。

“就是男女做朋友而不恋爱。”珊瑚道。

“喔。那一定有。”

“喔?”珊瑚道,“你怎么知道?”

“一定有哩。”

“你见过来着?”

“是啊,像姑姑和明哥哥就是的。”

两人都没言语。琵琶倒觉得茫然,懊悔说错了话,却也不怎么担心,姑姑和明哥哥不会介意的。静默了一会,他们又开口,空气也没有变。

时间晚了。琵琶才怕姑姑会叫她回家,姑姑就掉转脸来说:“你爸爸要结婚了。”

“是么?”她忙笑着说。在家里她父亲不管做什么都是好笑的。

“跟谁结婚?”明哥哥压低声音,心虚似的。

珊瑚也含糊漫应道:“唐五小姐。河南唐家的。”

“也是亲戚?”他咕哝了一声。

“真要叙起来,我们都是亲戚。”

后母就像个高达没有面目的东西,完全遮掩了琵琶的视线。仿佛在马路上一个转弯,迎面一堵高墙,狠狠打了你一个嘴巴子,榨干了胸膛里的空气。秦干老说后母的故事。有一个拿芦花来给继子做冬衣,看着是又厚又暖,却一点也不保暖。

“青竹蛇儿口,

黄蜂尾上针,

两者皆不毒,

最毒妇人心。”

她是这么念诵的。实生活里没有这种事,琵琶这么告诉自己。

“她要就在眼前,我就把她从洋台上推下去。”这念头清晰彻亮的像听见说出来。她很生气。她的快乐是这样的少,家不像家,父亲不像父亲,可是连这么渺小的一点点也留不住。

“说定了吗?”明哥哥问道。

“定了吧。”两人都含糊说话,觉得窘。“是秋鹤的姐姐做的媒。听说已经一齐打了几回麻将了。”

顿了顿,又向琵琶道:“横竖对你没有影响。你十三了,再过几年就长大了,弟弟也是,你们两个都不是小孩子了。你爸爸再娶也许是好事。”

“是啊。”琵琶说。

“你见过这个唐五小姐?”明哥哥问珊瑚。

“没见过。”

“不知道长得怎么样。”

“唐家的女儿都不是美人胚,不过听说这一个最漂亮,倒是也抽大烟。”

“那好,”他笑道,“表叔倒不寂寞了。”

“是啊,他们两个应该合得来。”

“她多大年纪了?”

“三十。”声口变硬,“跟我一样年纪。”

明哥哥不作声。珊瑚岔了开去,说些轻快的事。琵琶提醒自己离开之前要一直高高兴兴的。

十四

沈秋鹤是少数几个珊瑚当朋友的亲戚,有时也来看她。他的身量高壮,长衫飘飘,戴玳瑁眼镜。是个儒雅画家,只送不卖,连润笔也不收。就是好女色,时时对女人示爱。同是沈家人,又是表兄妹,他就不避嫌疑,上下摩挲珊瑚光裸的胳膊。也许是以为她自然是融合了旧礼教与现代思想,倒让她对近来的堕落不好意思。

“听说令兄要结婚了。”他道。

“明知故问。不是令姐撮合的吗?”

他是穷亲戚,靠两个嫁出去的姐姐接济,看她们的脸色,提起她们两个就委顿了下来。“我一点也不知道。”举起一只手左右乱摆,头也跟着摇。“家姐的事我一点关系也没有。”露与珊瑚同进同出,给榆溪做媒也等于对不起珊瑚。不适应离婚这种事,他仍是把露看作分隔两地的妻子。

“你认识唐五小姐,觉得她怎么样?”

他耸肩,不肯轻易松口。“你自己不也见过。”

“就前天见了一面。她怎么会梳个发髻?看着真老气。”

“她就是老气横秋,尖酸刻薄又婆婆妈妈。”

“榆溪这次倒还像话,找了个年纪相当,门第相当,习性相当的——”

“习性相当倒是真的。”秋鹤嗤笑道,虽然他自己也抽大烟。

“唐家人可不讨人喜欢。每一个都是从鼻子里说话,瓮声瓮气的。人口又那么多——二十七个兄弟吧?——真像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

“十一个儿子十六个女儿,通共二十七个。”

“倒像一窝崽子。”

“四个姨太太一个太太,每个人也不过生了五个。”他指明。

“是不算多。”立时同意,提醒自己秋鹤的姨太太也跟大太太一样多产。他自己拿自己的两份家的好几张嘴打趣讥刺倒无所谓,别人来说就是另一回事了。

秋鹤吸了口烟。“我那两个好事的姐姐一股子热心肠,我不想插手。我倒是想,都是亲戚,谁也不能避着谁。将来要是怎么样,见了面,做媒的不难为情么?”

她听得出话里有因。

“怎么?”她笑问道,“你觉得他们两个会怎么样?”

“他到底知道多少?”

“嗳,原来是为这个。他跟我说过了,他不介意。”

“好,他知道就好。”他粗声道。

珊瑚知道娶进门的妻子不是处子是很严重的事,有辱列祖列宗,因为妻子死后在祠堂里也有一席之地。可是又拿贞洁来做文章,还是使她刺心。

“也不知道他怎么突然间来跟我说这个。”她仍笑道,“他来我这儿,抽着雪茄兜圈子,说结婚前要搬家。忽然就说:‘我知道她从前的事,我不介意。我自己也不是一张白纸。’我倒不知道他也有思想前进的一面。”

秋鹤摇头摆手。“令兄的事我早就不深究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两人约定情死么?”

秋鹤重重叹口气。“她父亲不答应她嫁给表哥,嫌他穷。两人还是偷偷见面,末了决定要双双殉情。她表哥临时反悔,她倒是服毒了。他吓坏了,通知她家里,到旅馆去找她。”

“事情闹穿了可不是玩的。”珊瑚忍不住吃吃笑。

“出了院她父亲就把她关了起来,丢给她一条绳一把刀,逼着她寻死。亲戚劝了下来,可是从此不见天日。她父亲直到过世也不肯见她一面。”

“那个表哥怎么了?”

“几年前结婚了。”

“我最想不通她怎么会吸上大烟,可没听过没出嫁的小姐抽大烟的。”

“事发以后才抽上的,解闷吧,横是嫁不掉了。可没有多少人有令兄的雅量。抽上了大烟当然就更没人要了。”

“他倒是喜欢。他想找个也抽大烟的太太,不想再让人瞧不起,应该就是这个原故。”

“我是弄不懂他。”

世纪交换的年代出生的中国人常被说成是谷子,在磨坊里碾压,被东西双方拉扯。榆溪却不然,为了他自己的便利,时而守旧时而摩登,也乐于购买舶来品。他的书桌上有一尊拿破仑石像,也能援引叔本华对女人的评论。讲究养生,每天喝牛奶,煮得热腾腾的。还爱买汽车,换过一辆又一辆。教育子女倒相信中国的古书,也比较省。

“上学校就知道学着要钱。”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