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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峰塔(34)

“舅舅的姨太太真挑嘴,除了虾什么都不吃。”她告诉他。

“是么?”他有兴趣的说,又回头去曼声吹口哨。

琵琶倒庆幸他没追问,她也不知道还有什么下文。

他把何干叫来替他剪脚趾甲,结婚以前的习惯一直不改。何干站在当地谈讲一会,大都是说起老太太在世的时候。何干倒是很乐于回忆。可是他嗤道:

“你老是出了点芝麻大的事就吓死了,养媳妇就是养媳妇。”

他从小就喜欢取笑她是养媳妇。美其名是养个媳妇,却是养个奴才,供住供穿,却挨打挨饿,受她未来丈夫的欺凌,经常还被他奸淫。

“咳,”何干抗声道,“我头发都白了,孙子都大了,还是养媳妇?”

“那你胆子那么小?你到死都还是养媳妇。”

“真的么?何干是养媳妇?”琵琶很是愕然。

何干年岁大了话也多了,还是绝口不提年青时候的事,永远只提她一个寡妇辛苦拉拔大两个幼小孩子。

“嗳,还有什么法子?我们母子三个人跟在收庄稼的人后头,捡落在地下的玉米穗子。有时候我也纺些苎麻。女儿好,晚上帮我织,才八岁大。我看她困得直点头,头撞上了窗子,我就叫她去睡,我一个人纺到天亮,可是有时候连油灯也点不起。有一次真的没吃的了,带着孩子到他们大伯伯家借半升米,给他说了半天,低着头,眼泪往下掉。”

“他说你什么?”琵琶问。

“就是说哩。”她似乎不知怎么说。

“说什么啊?”

“说这说那的,老说穷都怪你自己,后来还是量了米让我们带回去了。半升米吃不了多久。怎么办呢?亏得这个周大妈帮我找了这份差事,她以前就在沈家干活。我舍不得孩子,哭啊。”

她的儿子富臣还是上城来找事。四十岁的人了,苍老又憔悴,两条胳膊垂在身旁站在榆溪面前,看着就像是根深红色茎梗。榆溪躺在烟铺上,解释现在这年头到处都难,工作难找。住了约摸三个星期,何干给了他一笔钱,让他回去了。

“富臣又来要钱了。”琵琶告诉珊瑚。她觉得富臣是最坏的儿子,虽然其他的老妈子也都把大半的工钱往家里寄。仿佛没有人能靠种地生活了,都是靠老妈子们在城里帮工维持下去的。

“何干给他找了个差事。”珊瑚道,“他这下可野了。喝,那时候他可多机灵,花头也多。”

“什么差事?”

“不记得了,看在何干的面子上才不追究,就是他一定得走。”

“富臣以前就野么?”琵琶跟何干说。

“那是年青时候的事了,现在好了。”何干说,半眨眨眼,作保一样。“这如今年纪大了,知道好歹了。”

照例老妈子们隔几年可以回乡下一次。何干终于决定回去,坐了好两天火车,到通州换独轮车到县城,再走五里路回村子。

“我也要去。”琵琶说。她想看看在老妈子们背后的陌生凄惨的地方,像世界末日一样的荒地。

“嗳,”何干道,“哪能去?乡下苦啊。”

“我要看。”

“乡下有什么好看的?”

“我要睡在茅草屋里。”

一时间何干非常害怕,怕她真要跟去了。她又换上了软和的交涉口吻。“乡下人过得苦,款待不起你,老爷就会说怎么把小姐饿坏了,都已经这么瘦了。”

何干去了两个月回来了,瘦多了,也晒得红而亮,带了他们特产的大芝麻饼,硬绷绷的,像风干鳄鱼皮一样一片片的,咬一口,吃到里头的枣泥,味道很不错。

她常提到老太太,老太太的赏识是她这一生的顶点,提升了她当阿妈的头,委她照顾两代的沈家人。

“痛就说。”她帮琵琶梳头。

“不痛。”

“老太太也说我手轻。”

又一次“老太太说我心细,现在记性差了。”她在抽屉里找琵琶的袜带。抽屉里的东西都拿手巾包好,别上别针,一次拆开一小包,再摺好,别上别针。

过年她蒸枣糕,是老太太传下来的口味。三寸高的褐色方块,枣泥拌糯米面,碎核桃脂油馅,印出万寿花样,托在小片粽叶上。榆溪只爱吃这样甜食,琵琶也极喜欢,就可惜只有过年吃得到。

离婚后第一次过年,榆溪没提买花果来布置屋子,也没人想提醒他。到了除夕才想起来,给了琵琶十块,道:“去买蜡梅。”

她摸不着头脑,从来没有买过东西。她出去了,问何干。街底有家花店。她坚持不要人陪,买了一大束黄蜡梅,小小的圆花瓣像蜡做的,付了一块一,抬回家来,跟抬棵小树一样。十块钱让她觉得很重要,找的钱带回来还给父亲更让她欢喜,单为这就过了个好年。比平常更像她的家。

吃饭时榆溪帮她夹菜到碗里。宠坏女儿不要紧,横竖将来是别人家的人。儿子就得严加管教。要他跑腿,榆溪老是连名带姓的喊他“沈陵!”严厉中带着取笑。他总是第一个吃完,绕着餐桌兜圈子,曼声背着奏章。走过去伸手揉乱琵琶的头发,叫她:“秃子。”

琵琶笑笑,不知道为什么叫她秃子。她头发非常多,还不像她有个表姐夏天生疮疖,剃过光头。从来没想到过他是叫她Toots(年轻姑娘)。

她可以感觉到他对钱不凑手的恐惧。一点一点流失,比当年挥霍无度时还恐怖。平时要钱付钢琴学费,总站在烟铺五尺远,以前背书的位置。

“哼。”他咕噜着再装一筒大烟,等抽完了,又在满床的报纸里翻找。“我倒想知道你把我的书弄哪儿了。书都让你吃了,连个尸骨也没留下,凭空消失了。”好容易看他坐起来,从丝锦背心口袋里掏出钱包来。

王发老是没办法从他那里拿到房屋税的钱,背着他悻悻然道:“总是拖,钱搁在身上多握两天也是好的。”

何干为了琵琶与陵的皮鞋和她自己的工钱向榆溪讨钱,还是高兴的说:“现在知道省了,败子回头金不换哩!”

榆溪这一向跑交易所,赚了点钱。在穷愁潦倒的亲戚间多了个长袖善舞的名声,突然成为难得的择偶对象。

端午节他带琵琶到一个姑奶奶家。

“也该学学了。”他附耳跟她说。

她的个子又窜高了,不尴不尬的。可是很喜欢这次上亲戚家,似乎特别受欢迎。有个未出嫁的表姑带她到里间去说话,让她父亲在前面陪姑奶奶谈讲。她让琵琶坐在挂着床帐的床上,也在她身旁坐下,握住她两只手,羞涩的笑,像是想不起说什么。她的年纪不上三十,身材微丰,长得倒不难看,几个妹妹倒比她先嫁了。有一个凑巧走过,笑望着床上牵手坐着的两个人。

“你们两个真投缘。”

不理睬她。

“在家里做什么?”她终于问琵琶。

“跟着先生读书。”

“弟弟小吧,你几岁了?”

“十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