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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峰塔(27)

“低了。”珊瑚又敲了几下琴键。

“哪里。我只是少了练习,还是唱到B了。再一遍,拉拉拉拉拉!”

“还是低了。”

“才没有。”露沙哑的笑,说话的声音很特别,弥补刚才在音乐上的小疏失。她洋装肩膀上垂着的淡赭花球乱抖,像窸窣飘坠的落叶。“来哩,再来一遍哩。”她甜言蜜语的。

珊瑚又弹了一遍,再进一个音阶。

“等安顿下来,我真得用功了。”露道。

琵琶站在旁边听。

“喜不喜欢钢琴?”露问道。

“喜欢。”她喜欢那一大块黑色的冰,她的脸从冰里望出来,幽幽的,悚惧的。倒是不喜欢钢琴的声音,太单薄,叮叮咚咚的,像麻将倒出盒子。

“想不想像姑姑一样弹钢琴?”

“想。姑姑弹得真好。”

“其实我弹得不好。”珊瑚道。

露去换衣服,要琵琶跟进去。“弟弟不能进来。”

琵琶倚在浴室门口,露穿着滚貂毛的长睡衣,跟她说着话。浴室磅秤上搁着一双象牙白蛇皮鞋。鞋是定做的,做得很小,鞋尖也还是要塞上棉花。琵琶知道母亲的脚也是小脚,可是不像秦干那么异样。脱掉拖鞋看得见丝袜下的小脚,可是琵琶不肯看。长了鳍还是长了脚都不要紧。

“你们该学游泳。”露正说道,“游泳最能够让身体均衡发展了。可惜这里没有私人的池子,公共池子什么传染病都有。还是可以在长板凳上练习,钢琴椅就行。改天我教你们。”

“妈会游泳?”

“游得不好。重要的是别怕水,进了水里就学会了。”

“英国是什么样子?”

“雾多雨多,乡下倒是漂亮,翠绿的。”

“我老以为英国天气好,法兰西老是下雨。”她这完全是望文生义,英国看上去有蓝蓝的天红屋顶洋房,而法兰西是在室内,淡紫红色的浴室贴着蓝色磁砖。

“不对,正相反,法兰西天气好,英国老是下雨。”

“真的?”琵琶道,努力吸收。

“志远来了。”葵花穿过卧室进来。

露隔着关闭的浴室门交代了他一长串待取的东西。他回来了,颤巍巍抱着高高一叠翻译的童书和旅游书,都是给琵琶和陵看的,可是琵琶还是喜欢她母亲的杂志。有一篇萧伯纳写的《英雄与美人》翻译小说在连载。情节对话都不大看得懂,背景却给迷住了。保加利亚旧日的花园早餐,碧蓝的夏日晴空下,舞台指导有种惊妙的情味与一种奶油般浓郁的新鲜,和先前读过的东西都两样,与她的新家的况味最相近。

葵花有天立在浴室门口哭,只有这时候是个空档。

“他家里人说要不是娶了个丫头,差事就是他的了。”她说。

“什么差事?”露说,“北洋政府没了。就算八爷帮他荐了事,现在也没了。”

“他们说的是将来。”

“谁还管什么将来。再说,一离了这个屋子,谁知道你的出身。”

“他们说他这辈子完了。”

“他们是谁?他父母么?”

葵花不作声。

“他们早该想到才对,当初我问他们的时候,他们还乐得讨个媳妇,一个钱也不出,现在倒又后悔了?”

“他们倒不是当着我的面说。”

“要是因为还没抱孙子,也不能怪你。生孩子是两个人的事,你们还年青,急什么?别理他们,志远不这么想就行了。”

“谁知道他怎么想的。”

“你只是说气话。你怎么会不知道。”

葵花只是哭。

“也许是我做错了,让你嫁得太匆促。你也知道,我不敢留你一个人。你们两个都愿意,志远又是个好对象,能读能写,不会一辈子当佣人。还没发达就会瞧不起人,那我真是看错他了。”

“他倒没说过什么。”

“那你还哭个什么劲,傻丫头?”

“他希望能在南京找事。”

“南京现在要找事的人满城都是。”

“求小姐荐事。”

“现在是国民政府了,我们也不认识人了。”

“求小姐同珊瑚小姐说句话?”

“珊瑚小姐也不认识人了。时势变了。你不知道,志远应该知道。能帮得上忙我没有不尽力的,可是现在我也无能为力。”

“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要找不到事,他倒想开爿小店。”

“外行人开店风险可不小。”

“我也是这么想,可是他有个朋友,也是做生意的,说小杂货铺蚀不了本。”

最后他们跟露和珊瑚借钱开了店,总会送礼来,极难看的热水瓶和走味的蜜饯。老妈子们带琵琶和陵去过店里一次,到上海城的另一头顺路经过。在店里吃茶吃蜜饯。老妈子们也掏腰包买了点东西,彼此多少牺牲一点。

志远夫妻来得少了。店里生意不好。终于关了店,回南京跟他父母同住。

十一

陵的生日琵琶送了他一幅画。画中他穿着珊瑚送的西装,花呢外套与短袴,拿着露送的空气枪,背景是一片油绿的树林。他应该会喜欢。画搁在桌上,他低着头看。她反正不相信他会说什么,一会才恍然,他没有地方放。

“要不要收进我的纸夹里?”

“好。”他欣然道。

她并没有补上“画还是你的”这句话,知道他并不当画像是他的东西。一天她忘了将一张画收进纸夹里,第二天到饭厅去找,她总在饭厅画画。画搁在餐具橱上,拿铅笔涂上了一道黑杠子,力透纸背,厚纸纸背都倒凸了出来。是陵,她心里想,惊惧于他的嫉恨。这次她也同陵一样不作声。

姑姑练钢琴,她总立在一旁。她要母亲姑姑知道她崇拜她们。她们也开始问:

“喜欢音乐还是绘画?”

她们总问这类的问题,就跟她父亲要她选金镑和银洋一样。选错了就嫌恶的走开。

“喜欢姑姑还是我?”露也这么问。

“都喜欢。”

“不能说都喜欢,总有一个更喜欢的。”

喜欢母亲吧。当然是她母亲。可是母亲姑姑是二位一体,总是两人一块说,从她有记忆以来就是如此。如今她们又代表了在她眼前开展的光辉新世界。姑姑一向是母亲的影子。

“画姑姑的腿。”露说,“你姑姑的一双腿最好看。”

珊瑚双腿交叉。“只画腿,别画人。”

琵琶并不想画姑姑的胸部与略有点方的脸。除了画母亲之外,她只画九、十岁的孩子,与她同龄的。可是一张画只画腿并不容易。她卯足了劲,形状对了,修长,越往下越细,略有点弧曲,柔若无骨,没有膝盖。

最后的成品拿给珊瑚看,她漫不经心的咕噜:“这是我么?”并不特为敷衍琵琶,琵琶还是喜欢她。她当然知道她与母亲有点特殊关系。说不定说喜欢姑姑她母亲不会不高兴。她母亲长得又美,人人喜欢,琵琶是不是最喜欢她应该不要紧。

“我喜欢姑姑。”她终于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