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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峰塔(19)

“在楼下呢。”

何干向孩子们说:“别下去,就在楼上玩。谁也不下去。”

他们静静的玩,竖着耳朵听楼下的动静,也不知道该听什么。琵琶还不知道她父亲不在家里,早就借故送到新房子了。何干秦干耐着性子待在楼上,给两个孩子做榜样,也不到楼梯口去听个仔细。只隐隐听见低沉的官话大嚷大叫,夹杂着女人高亢尖薄的嗓子,一点不像老七的声音。没有人听过老七拉高嗓门。说的又不是她的乡音,吵起来显然吃亏。倒是没有哭音,只是直着嗓子叫嚷,时发时停。还跺脚,两种声音重叠,然后一顿。

“八爷走了。”佟干从楼梯口回房来说。

葵花进来了,低声说:“要她马上走。说是她的东西都给她带去。真走了。乌龟也走了。”

“老天有眼。”秦干说。

“可不是,秦大妈,可不是。”何干说。

“这可好了。”佟干说。

“谢天谢地。”葵花说。

接着就是搬东西。

“记不记得那次她上楼来翻旧箱子?”葵花说,“陵少爷正病在床上,她走过去头也不回。”

“连头都不回。”秦干说。

“嗳,连句‘好点没有’都不问。”何干说。

“就有这种人。”葵花说。

秦干不作声。

葵花又出去了,过了一会又回来了。

“男人都帮着收拾。我可不想在附近,指不定连我都给使唤上了。”

“知道往哪儿去?”秦干问。

“说是到通州。”

“老乌龟就是通州人。她上通州做什么?又不是亲女儿。”秦干说。

“嗳,她又没个老家。”何干说。

“谁知道是不是上通州去。”葵花说,“幸亏走了。”

“那么个小地方要到哪去弄大烟跟吗啡?”秦干说。

“通州很大。”何干说,“在我们回老家的路上。”

“那是北通州。”秦干说,“这是南通州。”

“八爷说不准她到北平、上海、天津这三个地方挂牌子,沈家的亲戚太多了。”葵花说。

“横是还有别的地方。”秦干说。

“再出去挂牌子做生意也不容易,又不年青了。”葵花说,“是啊,又抽大烟,又打吗啡的。”

佟干口里啧啧啧的响,做个怪相。“一天该花多少钱!”

“只有姑爷供得起她。”葵花说。

“她不会有好下场。自己的亲侄子——一个头还打得有篮子大。”秦干说。

“心真狠。”何干也说。

“看她现在怎么办,瘦得就剩一把骨头,浑身都是针眼。”葵花说,“只有姑爷当她是宝。”

楼下仍忙着理行李。

行李只理了几个钟头,几辆塌车却堆得高高的拉出大门,箱笼、家具、包袱、电扇、塞得鼓涨的枕头套、草草拿报纸包的包裹、塞满了什物的痰盂和字纸篓。老妈子们挤在楼上窗口看。

“哪来这些东西?”口里啧啧的响,又是皱眉又是笑。

“我要看。”琵琶说。

何干把她举到窗口。

“我也要看。”陵说。秦干也把他抱了起来。

又出来一辆大车,堆得小山似的,苦力在前面拉,车后还有人推,摇摇晃晃走了。后面又一辆。

“不是说只能带他们自己的东西?”佟干起了疑心。

“他们房里的都是他们的东西。”葵花说。

他们默默看着底下,紧贴着黯淡的窗子玻璃,下午时间灰濛濛的。大车仍是一辆接一辆。

“哪来这些东西?”葵花喃喃自语,摸不着头脑,脸上不再挂着笑。

又出来了一辆车。看着看着,心也掏空了似的。

过后几个星期,秦干忽然辞工了。她说年纪大了,想回家去。主意一定,一天都等不得,归心似箭。沈家也要搬到南边,到上海跟露和珊瑚会合。露回来了,有条件,离开天津,以免新房子的老太太不待见她。上海和秦干的老家南京隔得不远,跟着走可以省一笔路费,可是她还是自己买了火车票。

“嗳,陵少爷,”葵花说,“秦干要走了,不回来了。你不难过?不想她?”

陵不言语。

秦干说:“是啊,秦干走了。再没人凶你了,没人叫你别跑怕跌跤,叫你别吃怕生病。你会像大孩子,自己照应自己。要听话。秦干不在你跟前了。”

“秦干走了,等你娶亲再回来。”何干跟陵说,想缓和生离死别的气氛,编织出阿妈最欢喜的梦想,“等你讨了媳妇,秦干再回来跟你住。”

秦干不作声。行李都拿到楼下了,黄包车也在等着。她一个转身跟琵琶说话。

“我走了,小姐。你要照应弟弟,他比你小。”

泪水刺痛了琵琶的眼睛,洪水似的滚滚落下,因为发现无论什么事都有完的时候。

“还是小姐好,”葵花说,“又不是带她的,还哭得这样。看陵少爷。”半是取笑,“一滴眼泪也没流,一句话也没有,真是铁石心肠。”

秦干不作声,扭头草草和老妈子们道别,小脚蹬蹬的下了楼。老妈子们跟在后面,凄凄惶惶似的,送她出了屋子。

“到上海去喽!到上海去喽!”老妈子们说。

房间都空了,家具先上了船。新房子送了水果篮来饯行。琵琶慢慢吃一个石榴,吃完了在只剩床架的床下用核做兵摆阵。拿鲜红招牌纸当秦淮河,学着《三国演义》慢慢的渡江包抄埋伏。光线还够,倒是头一次看见床底下的灰尘。拆光了的房间给她一种平静的满足感。她不觉得是离开这里,而是要到什么地方去,随便哪里都好。她在这里很快乐,老妈子们也没有上头管着,可以毫无顾忌的扬声叫喊。下雨天房顶上喊着帮忙收衣服:“下雨了,何大妈!”一声递一声,直喊到楼下来,“下雨了,秦大妈!”打雷,老妈子们说:“雷公老爷在拖麻将桌子了。”

临行前一晚,打地铺睡觉,两个孩子睡在中间,何干佟干一边一个。很觉异样,像露宿在外,熟悉的脸却贴得那么近,天花板有天空那么高,头上的灯光特别遥远黯淡。

“到上海去喽!欢不欢喜,小姐?”佟干问道,“陵少爷呢?”

琵琶不答,只在枕上和陵相视而笑。看着他椭圆的大眼睛,她恨不得隔着被窝搂紧了他压碎他,他脆薄得像苏打饼干。

上了船两个老妈子带着两个孩子住一间舱房,葵花同志远厨子老吴坐三等舱。榆溪带着长子先走了。琵琶没见过海,天津虽然是对外商埠,其实不靠海。在白漆金属盒里过日子完全两样,除了遥远的海天什么也没有。她惊喜交集,看着何干把一袋书吊在金属墙面的钩子上,摸着又冰又粗糙,像树皮,很难相信是金属。终于在小床上躺下来,她心满意足的读着《三国演义》,已经不知道读了多少次。船上的茶房送饭来,把墙上的小桌子拉下来,她和老妈子们吃吃笑个不停。茶房姓张,前一向在新房子做事,转荐到海船上来,赚的钱多。船上的茶房都走私。何干说是“带货”。新房子想要什么新鲜便宜的东西也很方便。老张什么都带得。前一向他会从烟台送几个四尺高的篓子,装满了海棠果。佣人吃得腮颊都酸了。上了他的船,他更是老往他们的舱房送热水,给他们泡茶洗手,立在舱门口谈天。肩上甩条布,黑袄祷,身材魁梧,一张脸像个油亮的红苹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