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舄履交错(2)
丁老板道:“我们也是看得开。你看,我们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还不是照样地说,照样地笑。”刘静媛道:“那是当然,要不然我们成天地叹气怨声,成天哭着,就能想出一条什么活路,想出一个什么好办法来吗?那还不县照样不能。与其那样,倒不如笑一声,落得先高兴哩。”王彪道:“刘小姐你说的话,就和我们参谋说的话一模一样。”程坚忍道:“你这真叫胡说,什么时候,我说这样的话?”王彪道:“你不是常说吗?打仗的时候,要紧张,不打仗的时候,就要轻松吗?细想起来,那道理不是一样吗?”黄九妹道:“程参谋他这话倒是说得很对。”王彪一高兴,手拍着大腿,身子猛向上一升,笑道:“怎么样?我说的那是很对的吧!”他高兴之余,忘了这是地洞之下,人就笔直地立着,他又是高个子,做了洞里的一支撑柱,咚的一声,把洞顶上的碎土,撞得纷纷落下。全洞的人,都忍不住哧哧地笑。王彪摸着头道:“我撞了一下,不要紧,可千万别笑出声音来。那是闹着玩的吗?”这一个警告,才把大家的笑声停止。不过这闷坐在洞里的生活,除了坐着打瞌睡,也就只有谈话,否则日长如年,怎样耐得过去?不过大家全有个戒心,到了白天,敌人就要四处活动的,因此说话的声音,也是非常之细微。好在那个沟眼,是用石块给它盖上了的,而且又在破屋笼罩之下,一点不会有什么问题。至于那个井圈,四周全堆了砖头瓦块,圈上还有个倒坍的屋子。是早日原来在洞中人的设计,将些断柱子,再在屋架四周勾搭着,塞住了随便前进的路。这样又可使阳光和空气,照样地透进井里面去。所以虽是大家提心吊胆,但也知道敌人要发现这个密窟,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最低的限度,敌人要移动那些木架子里面早就可以听到响动。三四天以来,一些也没有听到什么响动,大家便就安心了。程坚忍、王彪两人,根本就是忘了生死的人,在这种黑洞子里,不能说话就睡觉,睡不着,就胡思乱想地消遣。王彪配着那些思想的行动,只是口里胡乱地唱些歌曲,有时唱京戏,有时唱山东梆子或大鼓。程坚忍摸索着将衣袋里的东西,一样样地拿出来清理,然后又一样样地送到袋里面去。他摸索到一块小木头片就把虏获来的小刀削着木片,削久了,他就挤着坐出来一点,就着井圈漏进来的光,细细地在木片上修刮。刘小姐和他坐得近了,看他玩弄了一两小时,禁不住问道:“程参谋,你削这木片做什么?”他笑道:“我打算刻一样东西送你做避难时的一个纪念。”刘小姐用极轻微的声音,报答了两个字:“谢谢。”这谢谢两个字轻微到让在紧傍着坐在一处的人,也听不到她说的是什么。程坚忍把刀子将木片刮得平了,心里也就想着,这上面应该刻四个什么字?实在点,可以写生死与共,不过这不能做印章文字看。就在这时,斜坐着的黄九妹,将她曲着的腿移动了一下,脚踏在程坚忍鞋尖上。他立刻想起了古文上一句话,这不就是舄履交错吗?他想得对了,深深地点了几下头。黄九妹曲着腿,坐得和他膝盖相连。面对了这位军官,怎不看得清楚?因道:“程参谋,大概会在这木片上,刻出一个好玩意来吧?我看你点点头,嘴角又微微地笑着。”程坚忍道:“我也给你做个纪念章。”黄九妹道:“我不够资格。”刘小姐突然从中插言道:“张大嫂请你摸摸那口袋,里面还有多少馒头?”张大嫂道:“多着呢。还足够两天吃的。”说时,在黑影子里面,伸出手来,将馒头交给她。那装水的旧脸盆,就放在她身边,她弯腰下去,嘴就盆沿,端起来喝了两口水,就靠了洞壁,咬着干馒头吃。她道:“这种生活,这一辈都不会忘记。”王彪道:“我们这就托天之福了,假使没有抬着这口袋馒头,光靠在敌人尸身上找东西吃,恐怕我们就得挨饿了。”刘小姐道:“这倒让我想起一件事,馒头究竟有限,我们六个人,谁知道在洞里要守多少天?往后计口授粮,每天每人只许吃一个,好吗?”程坚忍道:“你们四位,以后可以吃馒头,我和王彪天天晚上出去找东西吃,不会饿着的。”王彪道:“对的,饿极了敌人身上的肉,我也割块下来吃。”黄九妹道:“哼!你?”王彪道:“我不敢吗?”黄九妹道:“我今天早上,就闻到死尸臭了。你是西藏蒙古的饿鹰?吃死尸。”王彪道:“西藏蒙古的大鹰吃死尸吗?”刘静嫒道:“对的,边疆人讲究一个天葬,就是把死人暴露在旷野里,让大鹰去吃。差不多小学教科书上,就有这记载。”张大嫂向脚下吐了一口水道:“别说了,想到外面那些尸臭,谈起来真恶心。”王彪道:“九姑娘肚子里学问可多着啦,以前家里的账都是她记,不但知道大鹰吃死人……”黄九妹道:“人家恶心,你还说。”王彪笑道:“是,是,是,我们就挑好的说吧。九姑娘,你也来个馒头,喝口水。”她道:“我要吃,还不会拿?”他接连碰了几个钉子,大家都笑了。
第七十六章 复活之夜(1)
这样在洞里,渡着生活,日日刺激得麻木了,渐渐地也不害怕。白天各人谈 话,晚上程、王二人出来寻找食物。日子越久,遇见敌人的机会,却也越少。到了 九号晚上,大家听得东门枪炮声大作,料着是援军到了,兴奋得不得了。程坚忍爬 出洞来,将步枪挟在怀里,轻轻地来回抚摸了若干遍,他向枪点了个头道:“伙伴, 你到了报仇的机会了。”王彪跟着后面走来,将枪举了一举,笑道:“参谋,我们往哪 里去迎接我们的友军呢?”他道:“你不听到枪声在东面,我们当然朝东门去。不过 要加倍小心,随时要找着掩蔽的地方。我们军队一到,在郊外的敌人,必定一齐退 进城来。我们两条步枪,怎样能敌对得了?不过我们听到了枪声,在城里其他的 弟兄,也会听到枪声的。他们出来了,我们就可以取得联络。若是合并起来有二 十条枪以上,老实不客气地说,我们就可以冲上东门了。”王彪道:“吴炳南班长就 在前面那道战壕,我们先和他联络起来好不好?”程坚忍道:“我们应该是向东走, 若和他们联合起来,变成了向西北,恰好来个反面,把夹击敌人的路线拉远了。”两 人说着话,随时找了短墙和弹坑,把身子掩蔽起来,然后向四周去打量着。但见一 轮银月,高挂天空,眼前瓦砾成堆的废墟,全隐约地沉浮在牛乳色的夜光里。在东 边月光底下,涌起一阵阵的火花和红烟。有时,还有轰隆的炮声,一别七日的激烈 场面,现在算又再开始。原来是我们被压迫,现在是敌人受压迫,这就叫人紧张之 下,又加上兴奋。王彪看到一个红球,带着自光的尾子,由东向西射来的时候,情 不自禁地哈哈一声道:“好!迫击炮也来了,揍他……”程坚忍和他同蹲在一堵短 墙根下的,这就伸手轻轻将他肩膀一拍,低声喝道:“你作死吗?”他这才醒悟过来 了,立刻身子向前一蹲。大家又悄悄地蹲着,以观动静。不想他这一笑,竞发生了 良好的反应。在对面一个炸弹坑里,有人低声问道:“对面是哪一个?”这分明是自 己人说话。但程坚忍持着慎重态度,不肯告诉他的话,反问道:“你是哪个呢?”那边答道:“没有错,我们全是自己人,我是一七零团第三营第九连上等兵李德威。”王彪道:“参谋,没有错,他是我们老乡,我认得他。”程坚忍便问道:“你就是一个人吗?我是参谋程坚忍,还有个勤务兵王彪。”那人道:“参谋,快出来吧。我们副团长在这里。”程坚忍大喜,直起身来看时,高子日副团长,已带了三名弟兄走过来。在这个场合里重新相逢,彼此真说不出来是一种什么情绪,两个人热烈地握着手。那东门外的炮声,正轰隆劈啪地响着,庆祝二人的重逢。程坚忍道:“好了,现在我们有六个人了。若是再把吴炳南班长那里六个人加入,我们就可以向东门来一个夹击。”高子日站着沉吟了一会儿,点着头道:“现在倒是应当集中力量,袭击敌人的一点,才可发生作用。谁通知吴班长?”王彪道:“我去!我知道他们的所在。”高子日道:“好的,那就是你去吧。要小心,不要自己人先发生了误会。你告诉吴班长,我们在上南门双忠街那里集中。那里还有七八家没有烧光的房子,可以掩蔽。”说毕,王彪去通知吴班长,这里一行五人,就根据了兀立在瓦砾场上的电线杆子,作为标准,踏着满地的砖瓦,向上南门进发。今晚的情形,已不同往昔,时时刻刻听到敌人在城里奔走的响声。好在大家都是熟识地形的,只要听到有一点动静,立刻先掩蔽起来。到了天色将亮,上南门那几幢七歪八倒的破屋,在废墟上已透露出一丛黑影子,大家也就更抱了一番兴奋的精神,预备到那里去集中更大的力量。不料前进不到十几步路,就遇到了敌人两个哨兵。这是无可犹豫的,弟兄们发出两粒子弹,就把这两个鬼子解决。可是这两下响把敌人惊动了。在兴街口一带的敌人,以为**由西门已打了进来,赶快在打垮了的工事里,埋伏着拦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