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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贲万岁(65)

作者:张恨水 阅读记录

正文 第六十二章 冲!冲过去(2)

我们现在虽然离开了城区来迎接友军,但我们立刻要和友军打回去,最后一滴血,我们要光荣地洒在常德城区。因之我们第一个任务是和友军打开大门,接上第二个任务,我们就是引导友军进城。大家要明白这一点,无论有什么困难,我们要完成这个任务。完毕。”师长说完了,就将孙、杜两团长叫到面前,立刻带着队伍,向着往东的人行小路,向李家湖前进。这时,已经由参副处的人员,在村庄上空屋子里寻觅着一些冷饭干米粉之类,分派给二百多名官兵吃过了。虽然并没有饱,可是肚子已不十分空虚了。大家接着前进命令,就沿着水田中间堤道,向东进行。因为师长说了四周都是敌人,大家要提高警觉性,所以有枪支的弟兄,全是两手拿了枪,枪口向前,随时做了战斗准备。没有火器的弟兄,有手榴弹把手榴弹捏在手上,有刀棒的,两手握住刀棒。太阳在迎面高高悬起,大地上一片光辉,那水田的浅水上,田埂草皮上,微微地还生了一阵阵稀微的白气。这象征了大气比较暖和,是便于战斗的气候。到了李家湖,依然是柳树和杂树围绕的一个小村落。并看不见一名老百姓,甚至一条狗一只鸡也看不到。侦探兵已先回来报告,并没有敌人。余师长掏出身上带的地图看了看,正面约莫五里路是王家湾,东南角约莫五里路是毛家渡,就命令部队出村向东南前进,这里的地形,还是长短堤纵横在水田面上。队伍顺了一道斜向东南的矮堤走着,遥远地看到一带枯柳林子,在前面拉成了一条线,挡住了天脚,估量着那就是毛家渡小河的护堤柳树,大家想着,已是离目的地不远。这时,有一个侦探兵,很快地跑了回来,报告已发现敌人,是顺了斗姆镇到王家湾的大路上走来的。大家看时,果然在南面一道长堤上,已有一大股穿黄色衣服的敌人翻走了过来。敌人前面,一面白底子印着红太阳的旗子,迎风招展,敌旗后面敌人的队伍,成双行走,拉了个长蛇式。他们不跑步,也不端枪做战斗准备,竟是从从容容地由南向北,把这里前进的路线拦住。大家虽然很奇怪敌人会这样地疏忽,但大家自己并不疏忽一点。这队伍已是官长多于士兵,全有独自作战的能力,在指挥官长抬手做个手势之下,大家立刻在堤上卧倒,各人找着各人的掩蔽,把枪支举起在地平上,对着敌人瞄准。当发现敌人的时候,原来是七八十公尺,只一准备的时候,敌人又逼近了二三十公尺。也不知道哪个这样喊了一声,冲!接着大家异口同声地相和着冲!冲!冲过去!就在这一片冲冲的喊声中,二百多名官兵一齐跳了起来,向敌人猛扑了过去,杀呀!杀呀!那沙哑而愤怒的嗓音,在空气里布满了一种得敌而甘心的气焰。二百多人,像二百多只跳出丛莽的猛虎,不问田地高低干湿,各个向前飞奔。余程万虽是师长,但到了这极短距离的遭遇状况下,也变成了个战斗列兵,随在队伍后面冲锋。始终跟随他前后的特务排排长朱煜堂和七八名卫士,也就卫护在他左右,或端着步枪,或举着手枪,或拿着手榴弹,朝了敌人奔去。敌人原是沿了由南向北的堤道,想把我军包围了起来。这时,看到我军在面前五十平方公尺的面积上,蜂拥而上,颇觉锐不可挡。倒是成了我们的反面,整排地卧倒,在他们前列卧倒的时候,后续部队,还是陆续翻过南边的横堤道,由他的行列估计起来,总有二千多人,正是一个十比一的压倒优势。而且在后面的人,已是很快地在堤面上一棵大柳树下架设轻机关枪。那位在师长面前的朱煜堂排长首先看见,他觉得轻机枪所在,正好向我们整个冲锋部队做侧面射击。我们是全面暴露在敌人机枪之下。这第一架轻机枪,必须克服它,我们才可以冲断敌人长蛇阵的蛇头。于是他毫不考虑,单独地掉转身躯,向那机枪座猛扑了去。所有这些冲锋的弟兄,都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全凭了狂喊的杀呀杀呀的这股子劲,向前飞跑,并不打算在半路上找个地方做掩蔽,敌人见来势这样凶猛,有的还不曾卧倒,已是开枪射击。卧倒了的人,更是举枪乱发,因之在我军猛扑的前面,已是几百条白烟带了子弹横飞。朱排长对着的那挺轻机枪方面,自然也是劈劈啪啪响着,白烟牵出了无数道的线条。看看相距那机枪座约莫还有二三十公尺,两条白线穿进了他的身上。他丢了手上的步枪,提起挂的手榴弹,拔开引线,再拼命地跑了两步,向目的地抛了去。他眼见机枪座那里,一阵火花,一堆灰尘涌起,又一道白线射来,中了他的头部,他把他的生命,换了这挺机枪。在此情况之下,我们向前猛冲的弟兄,一小部分人冲到敌人面前,个别地找着敌人肉搏,已把最前面的一股敌人冲得纷乱起来,有的站起来和我们肉搏,有的退后几步,找着掩蔽射击。可是敌人的阵式,是微弯着拉了一条很长的弧形。前面冲乱,后面还能稳住了不动。他们有的是机枪,有的是子弹,一挺跟着一挺在侧面架起,向我们侧翼扫射。后面的弟兄,看到前面的弟兄纷纷倒下,不能不持重一点,又各个找着掩蔽,卧倒下去。

正文 第六十三章 罗家岗望月(1)

师长余程万是个久经战场的人,他岂不知这样冒着敌人火网冲锋是极危险的事?可是刚才弟兄那样喊着冲过去的狂跑,乃是人类发挥在死亡线上最后挣扎的天性,也就是兵家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一个机会。 在这种战斗情绪发挥到最高潮的状况下,实在也不能遏止,所以他也就听其自然地发展,听凭大家冲。现在看到敌众我寡,自己又是一部分人没有火器,大晴天之下,弱势的兵力,已全部在敌人面前暴露。敌人不是长蛇,是只条虫,冲掉了他一节,其余的各节,依然活着,料是冲不过去。冲过去,也难退敌人优势火力的追击,他卧倒地面,掩蔽在一条高田埂下,只四五分钟,他已把当前的态势判断清楚。李参谋还是只有两枚手榴弹。他握了一枚手榴弹,伏在余程万左侧,便道:“报告师长,弟兄们伤亡太多,向前冲不得了。我们还是保存实力,钻隙过去吧!”说话时,那敌人在南面的机枪,嗒嗒,嗒嗒,彼起此落,已有七八架,轮流射击,意在压制我们不能抬起头来。余程万向左右前后详细地看了看地形,敌兵是占据了当面横断的矮堤,又是一道由东北斜向西南的长堤,机关枪都在那长堤后面。我们呢,却是拥有着纵横七八条田埂,可以掩蔽的一道短堤,却远在后面二百公尺。所幸我们还有四挺可用的轻机枪,还在短堤北角,可以压制敌人抬头,由这几道田埂向北转进,却是顺势而下的地面。余程万立刻胸有成竹,就轻轻地向李参谋道:“你去告诉杜团长,由左侧向短堤缺口上转进。”又回头向右侧伏着的一个传令兵道:“去告诉孙团长,在右侧佯攻。左翼到了堤后,右翼可以向这边来,在鲁家河集合。快去!”这两人得了命令,就在地下爬着,各向左右翼传达命令。 孙团长伏在一道田埂下,正注视着当面敌人的动静。那敌人见我们伏在地下,并未再冲,他也没有扑过来。他们仗着兵力优势,落得僵持一些时候,以浼待劳。孙进贤得了命令,就向身边伏着的弟兄做了个手势,用了大的声音道:“射击。”说毕,他自己端了手上的步枪,向正面堤上射去,那堤下面,正是丛集着一小股敌人,弟兄们虽是伏在这里,谁也不肯僵持下去的。于是劈劈啪啪,零落地放着枪。敌人以为这是试探弱点,恰不回击。左翼杜团长就蛇形着倒退,将手在地面挥着,告诉弟兄转进。只是十来分钟的工夫,已有四五十人退到短堤后面,余师长和几位参谋副官,还有几名卫士,也悄悄地蛇行到了堤后,孙团长看到一部分队伍安全地后撤了,他才指挥着弟兄停止了射击,在地面用手势通知弟兄们后移。在堤后面的弟兄,已有了很好的掩蔽,这就联合了四挺机枪,突然地向敌人做一阵猛烈的发射。孙团长带了弟兄向略微偏右的地域后撤。虽是在这时间,敌人曾用机枪扫射,但弟兄们掩蔽得很好,只阵亡了几个人。他们很镇定地退到了短堤后面,原先撤回来的一部分队伍,已经向西北移动了一百公尺。四挺机枪,也悄悄地在堤后移走。孙团长倒是在堤下静静地驻守了十来分钟,看看敌人并没有追过来的意思,于是带了弟兄们,到鲁家河去集中。这已是下午三点多钟了,在弟兄们的辛苦额角上,冒出阵阵的黄汗珠,各个黑黝的面孔,油腻腻的。太阳是在半个月以来,第一次给人身上添上了热气,孙团长在弟兄们散落行伍的最后面走着,已充分地看出了刚才这一次冲锋,阵亡人数太多了。阳光还是照着一丛枯柳和上十户寂无人声的村落。几小时以前由这里经过的弟兄,却有大部分不回来了。他虽是久经战争,但到了此时,对其命运到最后一息的弟兄,心里说不出来有一种恋恋难舍的意味。他移着沉重的步子走到了鲁家河口。先到的部队虽已在村外布下了警戒哨子,但走进了村子里的弟兄们,都已在空屋子里,没有人影,也没有人声,就是在村子外四周的警戒哨,也个个掩蔽在树下或田埂下,并不会看到这里有什么异乎平常之处。李参谋首先由村子里迎了出来,将一支队伍,引到一所倒坍半边的空民房里去。孙团长集合着弟兄,点了一点名,共还有四十八名,算出来了,这次接触,算是损失了所率领的一半人数。当时没有敢停留,立刻和李参谋去向师长报告,在路上悄悄地问道:“李参谋,先到这里的有多少人?”他答道:“点过名了,整整六十名。”孙进贤道:“那么,共总起来,我们是一百单八将。”说时,他脸上带一点苦笑。李参谋没作声。到了一所民房里,见师长坐在草堂下一张黑木桌子边,端了一只粗碗在喝水,远看那碗上并没有热气升腾,想来也不会是热的。他敬礼毕,站着,作了个简单报告。余程万放下碗,向他看了看,因道:“今天这次遭遇战并非意外,我不是老早告诉了你们,四周都是敌人吗?虽然我们有了相当的损失,可是在这次冲突里,更发现了我们五十七师有百折不回、誓死如归的宝贵精神,这样就可证明我们战到一兵一卒,我们还是向达成任务的一条路上走。无论怎样困难,我们不要悲观。悲观的人,绝不能做好任何一件事,现在你们可以休息一下,我自有一个全盘计戈Ⅱ,一定把联合友军任务达到。”孙进贤听完训话走了。余程万拿出口袋里的地图,铺在桌上又重新地斟酌了一番,低头沉思着,脸上突然发出一种兴奋的样子,连连点了几下头。他一抬头,看到李参谋站在身边,因道:“你去告诉孙团长、杜团长,我们立刻开拔向罗家岗去。”李参谋答应着是,他心里却随着有了个疑问。在罗家岗的正北,已是常德对岸,这岂不是又回到城里去?因之望了师长一下。余程万道:“你以为我们这样走有什么问题吗?我们既是准备钻着空隙走,就不怕迂回,我也想看看城里的情形。”李参谋是相信师长有办法的,就没有再请示,把命令传达给两位团长。这时,冬日的太阳,已经落土,西边天脚的云彩,变成了一片红霞,将正中的青天映成浅紫色,西落的空间,却更是蔚蓝,上旬之尾,半边月轮带了浅浅的光,高临天空,好像月亮本身那片白色以外,不发生作用。整个大地,都罩在苍苍茫茫的暮色中,本来这战区地带,就很难看到一个人影,在这种风景下,更是觉得空虚和寂寞。这一行一百单八名苦斗的战士,有的空了两手,有的拿着配了不到十几粒子弹的步枪,有的只是拿着刀棒,大家顺了一条到常德的大路,向北前进。淡淡长空只有些零碎的星点,那晚风迎面吹来,白天用血汗浸透了的战衣,已无暖气了,慢慢地也就变着衣服里不住地冒着冷气,看看那天上星点,似乎有些被西北风吹着颤抖闪烁不定,于是走路的人,也就格外地有着寒意。这旷野里只有在月光下,看到那一道一道的堤身,拉着漫长的影子,除了附近一些分不清的枯树,在寒空里颤动,什么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