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章 女担架夫(2)
她说话时,终于忍不住眼泪,脸腮上很快地挂了几条水线,她立刻抬 起衣袖来擦了。程坚忍道:“那实在是委屈一点。”刘小姐道:“其实,也不敢说委 屈,在火线上作战的将士们血肉横飞,比我父亲的牺牲更大了,不过,我想站在一 个中国人的立场上,不应该专让将士们去拼命的。原先我是有了个生病的老父, 不得不陪着他。现在他去世了,我住在天主教堂里避难,自认是个无能的老弱之 流,那是自暴自弃。所以我就和人要了这一身衣着,把头发剪短了,自动地加入了东门外的老百姓担架队里。”程坚忍不由得深深地向她点了个头道:“刘小姐你太勇敢了,你……我佩服之至,不过你就不这样做,你也不能算是自暴自弃。”她道:“我也不是真有这股勇气,老实说是敌人逼出来了。你想敌人的炮弹炸弹,昼夜地像下雨的一样落下来,天主教堂屋顶上那面西班牙国旗,就能保险吗?与其坐在那里等死,我倒不如出来做点事,不过……”她嘴角带了一点勉强的笑意,接着说,“你们军队已经发现我是个女性了,他们是好意,再三劝我不要到城外去。 他们虽没有说,我也知道是为了单独一个女子有些不便的意思。他们又说,城里也许有没走尽的妇女,让我在城里邀合她们组个救护队,这倒是我愿意的。可是我到了城里,看见的全是兵。”王彪在一旁看到,也是由心眼里佩服出来,只是不便抢在程参谋中间说话,这时,他就插了一句道:“有老百姓啦,也有女人啦。”这个问题立刻引起了程坚忍一个计划,因笑道:“刘小姐,果然城里有妇女的,我这个勤务兵,他就有亲戚住在这不远。若是刘小姐愿意的话,我让他引你去,你在城里住着,你愿看护伤兵也好,你愿担任其他的职务,也可以听便。”刘小姐道:“果然有这样一个地方吗?那好极了,老实说现在城里城外,并没有什么安全地点,我也绝不是为了安全,要到城里来。我自父亲去世后,一点挂碍没有,我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不过我不愿白白地死,我的一点点热血,我总要索取一点代价。一个女子伪装男子,被人发现了,单独地在火线上我无所谓,反正是一死,也许给作战的勇士们有什么不便。若在城里找得出几个女同志来,大家共同工作,那就容易出色了。”程坚忍道:“刘女士这一番热心,我一定想法子成全你的。至少我们野战医院,需要你这样热心的人,你能邀合女同志,那是最好的事。不然就是刘女士一个人,医院里也极为欢迎。王彪,我回师部,你送刘小姐到你亲戚那里去,若是令亲愿意和她一路加入野战病院,那最好,比在城里或在城外当担架队,那都更能发挥效力。刘小姐恕我不能多陪你说话。”他匆忙之中,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两面地交代着。刘静嫒小姐在这孤独的环境中得着程坚忍的照应,很是感激,很不顾忌地,就伸出手来和他握了一握,口里还连道着谢谢。程坚忍和她握过了手,而对她那番忠勇的钦仰,还没有表示敬意,兀自觉得不够,于是立着正很带劲地举起手来,向她敬着军礼。礼毕,也就立刻转身向师部去。约莫走了两三步,刘小姐却叫道:“程先生那一部《圣经》收到了吗?”他回转身点着头道:“谢谢,收到了。”刘小姐微笑道:“恭祝你胜利,上帝保佑你。”程坚忍不知道宗教的礼节,不知道怎样答复她,又站着敬了个礼。
正文 第三十一章 两位患难姑娘(1)
王彪心里本也想抽空去看看黄大娘母女,给她一点精神上的安慰,可是在这种时刻紧张的危城里,当兵的人,绝没有工夫去料理私事,顾全私交。现在程参谋叫他送刘小姐,找个安身地点,那是太好了。等程坚忍走远了,王彪便笑道:“刘小姐你随我来吧,那黄家母女,是河南人,挺爽直的,包你相处得来。”刘静嫒道:“她们是你什么亲戚?”王彪笑道:“虽是亲戚,也不算什么亲戚。刘小姐见着她们可别提。”刘小姐看他说话,很有点尴尬,就也没有再问,不过程参谋这番好意,那是不能违拂的,就点点头和他走去,只转两个弯,就到了振康堆栈了,王彪正要向前敲门,刷拉一声怪叫,接着轰隆一声,王彪早知这是炮弹下落,立刻向地下一伏,刘小姐看他那样子,也立刻向地下一蹲,就在巷子前头,有一股猛烈的烟焰,向上一涌。她也只看到巷口上有火光一闪,一阵热风扑了过来,随着有一股灰沙扑到身上。但这种状态是很快地了过去的,她还蹲在地上。王彪已站起来笑道:“没事,这是敌人的山炮跑了野马,给这里送来了一枚弹。”她站了起来,周围地看看,因道:“敌人的炮弹都可以射到城里来吗?”王彪笑道:“隔着沅江就是敌人的炮兵阵地,他要打哪里都行,可是这样乱放炮,那是没有用处的,不要理它。”就在这时,那堆栈门开了,黄家母女一同出来,王彪正正当当地敬了个礼,然后把程参谋派自己送刘小姐来的意思说了一遍。 黄大娘笑道:“小姐,你比我们胆子还大呀!好极了,到里面去,我们长谈吧。这是我女儿黄九妹,难得的,都是姑娘家,有一个伴了。”黄九妹也笑道:“刘小姐,我们是粗人啦,言语不到之处,你别见怪。”刘静嫒上前,笑着和她拉拉手。因道:“炮火连天的,结个患难朋友,别客气了,我也不是细人。”黄大娘道:“刘小姐你今天吃过饭了吗?我们这里倒是现成,请进来吃点东西吧。”说着,三人一同进门。黄九妹站在门框下,回转头来见王彪站在巷子里发呆,因道:“你进来不进来?”他伸手撩了几下头发,笑道:“我是奉了参谋命令来的,稍微耽误一下,大概不要紧。我进来站五分钟吧。”黄九妹瞪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可是那大门并没有掩上,可证明她是不拒绝的。于是就悄悄地跟在后面,到了后进堂屋,见屋门大开,桌椅板凳全陈设着,像个平常时候的样子,这就笑道:“这里什么都还原了,不像个炮火下的屋子呢。”黄大娘道:“王侉子,你看我也想破了,飞机这两天这样的炸法,我们知道哪一分钟会死,过了一辈子穷人的日子,于今现成的好房子好家具,我们是落得舒服一天是一天,舒服一时是一时。刘小姐请坐吧,我们这里有炭火煨着的热茶,你先喝一口。”黄九妹就在这时,把屋角边炭炉子上一把锡茶壶提起,斟了一大玻璃杯热茶,双手送到刘小姐面前,笑道:“为了避空袭,白天我们是不烧灶的,免得烟囱出烟,好在这里有的是木炭,我们一天到晚烧着木炭炉子。”黄大娘也笑道:“只要炸弹炮弹打不中这里,我们总还可以舒舒服服地住几天。”刘静媛看她母女两个,知识水准还低,和她们三言两语就谈着到军队里去服务的话,那自然是嫌早。便道:“好的,再说吧。”她们坐着说话。王彪只是站在堂屋门口,并没有插嘴。黄九妹看到,便也斟了一杯热茶送了过去,笑道:“你大概好久没有喝过这热茶了,这算是我劳军吧。”王彪不接茶杯,举着手先行了个军礼。黄九妹道:“不用客气,喝完这杯热茶,你该走了,已不止五分钟了。”王彪接过茶杯把茶喝了,借着送茶杯到桌上的动作,就近了坐在桌边方凳上,向黄大娘问道:“你老人家有什么事要我办的吗?”黄大娘道:“王侉子,难得你好心,在这种大炮下,而你三番两次地来看我们,我们吃喝都还好,在这个围城里,有吃有喝还想什么呢?不过我们虽知道十有八成是死,可是能够不死,我们总也希望想法子逃出这条性命来,逃不出来也拼他两个鬼子,方才合算。军队作战的时候,我是知道的,谁也不能乱跑,好在你是个勤务兵,常常有些琐碎事情要你出来做,你有空的时候,可以顺便到我这里来看看,送我一点消息。将来把鬼子打跑了,我们都活着的话,我当然知道你的好处。”她说到这里的时候,坐在旁边的黄九妹,只管向她母亲瞪眼。黄大娘最后笑了一笑,就没有说什么了。黄九妹绷着个圆脸子不但不说话,笑意也没有。刘静媛看他们这情形,有什么不明白的,因之她也是默然着。这堂屋里悄悄的,耳朵一不听近处,那就可以听到四城猛烈的枪炮声了。王彪说:“好吧,有空儿我就把消息来告诉你们。”说着,又立了个正礼,向屋子里三人都注目,然后放下手来,转身出去了。黄大娘看刘小姐静默着,便道:“我们从前住在师部斜对门,都是北方人,和这个王彪就熟识了。他的同事,让他叫我干妈,就是这样叫开了。这人倒是不坏。”刘静媛道:“他们虎贲可以说个个都不坏,一个军队训练到这样,真是不容易。日本鬼子才坏,他就找着这种部队打,希望把我们好的军队都消耗干净。”黄九妹道:“刘小姐,我看你是个有知识的女子呀,鬼子打来了,十五号以前疏散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走呢?”她叹了口气道:“事不凑巧,我父亲病了,我是个天主教徒,我去见过这里的王主教,他说不要紧,可以住东门外天主教堂去。我父亲相信上帝,也就相信主教,就这样搬去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