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 三个女人(2)
王彪向旁边墙基角上一蹲,偏了头看时,一只涂了红膏药徽章的飞机翅膀,踅了过去,嗒嗒,一粒机枪子弹,射在砖墙上,溅起一阵碎石片,一块砖片正打在肩上。 王彪情不自禁地骂了一声狗种!可是看那刘副班长手里支出一把长铙钩,正拉着人家倒墙里面的一根黄梁,对于头上的扫射,根本没有理会。因为他是这样,跟来的几位弟兄也一般不理,各撑起钩子来钩屋柱。他心里一想,我姓王的会含糊吗?突然一跳,直跳到屋底下,两手横了斧头,对着一根半歪下来的直柱,用力一阵狂砍。忽然有人在后面喊道:“王侉子,你还不闪开,屋倒下来会把你压死的。”随了这话,就有一只手拖住自己的手向后直拉。在这声王侉子话里,他有个甜蜜的感觉。通常常德城里,只有一个人是这样喊我王侉子的,那人就是黄九妹,她会在这场合出现吗?但这一下拖得很猛,不容他先看人,直把身子立起向后转着两步。他定睛一看,不由得呀了一声,这一声代表两种惊讶,第一种惊讶是那房屋果然哗啦啦响着,向对面倒去,砖瓦木料乱跳,尘灰四起;第二种惊讶,面前站的正是黄九妹,她一只手还扯着自己的衣袖呢。 她在这炮火城住下来,那是自己知道的,可是不想到在这里出现。她还是一副很健壮的圆面孔,大眼睛,只有一件,那是有异于平常的,她已脱去了长袍,穿着大襟的旧式蓝布大短袄,下穿一条青布长裤。她的头发,不是从前那般长长的,剪成了童发式,后脑半个月环式的长发,露出了她的白颈脖子。耳前两道长鬓发,由额上的覆发分下来。把那张圆面孔,形成了个月亮。王彪觉得世界里,只有两件事可做:第一是每次打仗都亲手杀死几个日本鬼子兵,好早早地回山东去;第二就是每日都看一看黄九妹这副月亮一般圆的面孔,有好多时看不到这副面孔了,所以他一见之下,就忘了一切。他笑嘻嘻地呆望着她道:“九妹,你还好?干妈呢?”黄九妹回手一指道:“那不是?”他看时黄大娘站在一副扁担水桶旁边,她肥胖的身体,高高的身材,卷起两只青布短袄的袖子,露出两只粗膊臂,紧紧地叉了腰。她母女是一个型的圆脸,不过她的脸圆得发扁,眼睛也小于九妹一半,眼角上辐射了许多鱼尾纹。王彪老远地叫了声干妈。黄大娘道:“救火吧,少说废话。巷子那头就是一口井,井边上现成的吊桶,你去给我挑两担水来,斧子交给九妹。”说着,抬起她的鲇鱼头青布鞋,踢了两下空水桶。王彪除了接受长官的命令,就是干妈的话不容打丝毫折扣。他把斧头柄交给了九妹,挑起那空水桶就走。这时,有七八个老百姓,都在挑水,他们挑着水桶闪闪而来,就立刻有士兵接过去,倒在一只大桶里,用水枪来吸取,向面前的火头注射。挑了空桶的,跑着就挑水。王彪也是挑着水桶向井头奔了去,一个不留心,和一个挑水的撞了一下。那人骂道:“王彪,可是搅昏哕?你让飞机吓慌啦,也不看看人。”这个人说话的声音,却是尖锐的湖南妇人腔。王彪定睛看了看,才看出来,这是豆腐店里的老板娘张大嫂。她是个麻子,三十多岁,平常就是和男子一般的工作。今天她穿的是一套男子青布短袄褂,头发剪得高过了后脑勺。个儿既长,人又长得不美,简直不像个女人。于是笑着蹲了一蹲腿道:“大嫂你也没走?老板呢?”她道:“送子弹去了。”王彪道:“好的,不含糊。”张大嫂道:“恰(吃)也恰得,做也做得,冒得(没有)那个湖南人会比不过你北方人。你北方人不走,常德是我们的,我们会走?”王彪还想说什么,后边有人叫道:“这小子还是这么多的废话。”他一听是干妈的骂声,笑着挑了水桶就走。他十分卖力,来回跑着挑了十几担水。救火的人转着方向浇水,他也转着方向送水。无如敌人下了决心,今天要烧掉常德城,第一批飞机去了,第二批又来,烧夷弹丢得不少。正当王彪送到十二担水的时候,他一眼看到左边巷子角,冒出青焰的小火光。他放下水桶把街边一个盛沙的小布袋,两手抄起三个,向那直奔了去。老远地丢过去一个把青光盖着。再走上两步,把两个沙袋丢过去。后边有人叫了一声好,回头看时正是黄九妹。她笑道:“那墙角里有个烧夷弹,大家都没有发现,我是刚刚看到,还没有叫出来,你就把它压熄了。”王彪看着她手上,各拿了一只沙袋,接过来,又向前抛去。黄九妹道..‘侉子,别走得太近了,那东西烫得厉害。”王彪把沙袋抛完了,偏着头一看,对那墙角上看了一看,实在把那枚横在地下的烧夷弹扑熄了,这才回转身来,深深地向她一一笑。
正文 第二十章 文官不怕死(1)
王彪的这一笑,实在是出乎人情的,在这种恐怖紧张的局面下,还可以笑得出来。但他这类人,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加上长官许多忠勇爱国的说教,他已把出生入死,作为每日日常生活当然的举动。他既不怕,遇到了他生平最快乐的事,他自然要笑了。这么一来,黄九妹也站着瞪了他一眼,问道:“侉子,你什么心事,还是见着人就笑?”王彪道:“怎么不笑啦?这世界上最关心我的,还只有你和干妈。交朋友,要到共患难的时候,才看得出交情来。你说是不是?”他说时,依然脸上笑嘻嘻的。他这番笑意,又另惊讶到了一个人,便是这里的常德县县长戴九峰。空袭以后,这城区里,立刻有七区起火,有两区火势合流,倒变成了五处。他已带着警察扑灭了两处火头。看到上南门这里火势凶猛,他又带了十几名警察向这里奔来。这里经过一小时的拆屋、泼水,火势已挫下去,他就单独地巡视。正好遇到了程坚忍,抢上前握着手道:“城外督战,城里救火,你太辛苦了。”程坚忍道:“戴县长,你为什么不走?师长再三告诉你,说你留在城里无用,你怎么还在这里?”戴九峰将手摸了他中山服的领子,还把胸脯挺了一挺,正着脸色道:“我虽然是个芝麻大的官,可是国家让我在这里做县长,我就守土有责。 你们当军人的,难道就不是一条性命?你们就可以守,我就不能守?你看那个小伙子,真勇敢,笑嘻嘻地扑灭了一枚烧夷弹。他大概是个普通士兵吧,受的教育应该比我少得多,你看那里还有一位姑娘呢。”程坚忍笑道:“那个是我的勤务兵王彪,倒是有点傻劲。至于那个姑娘,这倒是奇怪,城里还有女人?叫他们来问问。”说着,向前面巷口招了两招手。这时,火势小得多,大家心里安定了些,王彪看到招手,就轻轻笑道:“九妹,我们参谋叫你呢,过去呀,那个是戴县长,他也望着你呢。”说着,伸手就要来推。那黄九妹倒是不怯官,她又不顾王彪推,就走过来,鞠了两躬。程坚忍道:“你姓什么?为什么不遵令疏散出去呢?你以为这有军事的城里,是闹着玩的吗?”黄九妹道:“我姓黄,我只有娘儿两个。我娘不走,我也就不能走了。”程坚忍听到她说的是河南口音,又说姓黄,就不觉哦了一声,这就由王彪身上,再看到她脸上,见她半黄半白的皮肤,虽没有施什么脂粉,腮颊上倒有两块红晕,以人才比起来,比王彪好多了。她见人家打量她,也就低了头,微咬着下嘴唇皮。戴县长道:“你娘又为什么不走呢?”她道:“我娘接了人家的钱,给人家看房子,所以我们不走。”戴九峰道:“我知道,你们这些穷人看房子,是一千块钱一天,要钱不要命,真是胡闹!”程坚忍笑道:“人家也是守土有责呢!县长!”戴九峰也不由得笑了。他便回转脸向王彪道:“你很勇敢,难得!刚才那枚烧夷弹,大家事先全没有发觉,幸而经你扑灭,算是一件功劳。我知道你叫王彪,我将来会奖赏你。”王彪立着正,行了一个军礼:程坚忍道:“不要发呆,火还没有救熄,去救火吧。”他和黄九妹悄悄地走了。戴九峰道:“他丽人好像认识的。”程坚忍道:“不但认识,将来把敌人打去了,还要请你给他们证婚呢。”两人说着闲话,监视着火场,头顶上飞机声是去远了,可是城外四处的枪炮声,却又猛烈地响起,有些地方的响声,就像在城根下。程坚忍道:“戴先生,你听听,说不定,今晚上,就有巷战可能了。你和你的属员,还有一些警察,全不是战斗员,你们留在这里,不但是帮不了我们的忙,也许要增加我们一番顾虑。”戴九峰道:“我们还会增加你们的顾虑吗?”程坚忍道:“当然是有,现在可以说,已经兵临城下。有你们在城里,无论在公在私,我们有枪的,都应该保护你们。可是事实上我全副精神,应该去对付敌人,又没有工夫。截至目前为止,西口外敌人距离城门还远,你们由西门出去,找船渡过南岸,还有出路。再迟一天半天,就难说了。”戴九峰道:“我正有事去见余师长,那么,我们一路到师部去向他请示吧。”程坚忍道:“那最好不过,我们交朋友一场,我不会随便劝你走的。”戴九峰见他一脸的正气,也就相信了他的话,随着他向师部来。这时城里几处火头,大致已经熄下去,可是火场上的黑烟,还是打着大小黑气圈子向上冲。整个常德城,都让这黑烟笼罩了。这日,还是个阴天,烟雾之下,黑沉沉的仿佛是像黑夜的天色,那焦糊的气味,不住地冲人鼻孔。东北两角的枪炮声,非常地迫近,大小街巷,随处都是巷战工事。除了堡垒之外,每个巷口,都有机枪掩体,尤其是整条大街,工事做得特别。地面上的石板,全都挖起来砌成比人高的石头巷,这石头巷子是曲线个“之”字形工事,向兴街口师部门口构筑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