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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的人生(33)

是危险的,呆人有呆福。不傻也得装傻。一般人往往特别重视他们所缺乏的——听说《旧

约》时代的犹太民族宗教感的早熟,就是因为他们天性好淫。像中国人是天生地贪小,爱占

便宜,因而有“戒之在得”的反应,反倒奖励痴呆了。

中国人并非假道学,他们认真相信性善论,一切反社会的,自私的本能都不算本能。这

样武断的分类,旋之于德育,倒很有效,因为谁都不愿意你讲他反常。

然而要把自己去适合过高的人性的标准,究竟麻烦,因此中国人时常抱怨“做人难”。

“做”字是创造、摹拟、扮演,里面有吃力的感觉。

努力的结果,中国人到底发展成为较西方人有道德的民族了。中国人是最糟的公民,但

是从这一方面去判断中国人是不公平的——他们始终没有过多少政治生活的经验。在家庭

里,在朋友之间,他们永远是非常的关切,克已。最小的一件事,也须要经过道德上的考

虑。很少人活得到有任性的权利的高年。

因为这种心理教育的深入,分析中国人的行为,很难辩认什么是训练,什么是本性。夏

天施送痧药水的捐款,没有人敢吞没,然而石菩萨的头,一个个给砍下来拿去卖给外国人,

却不算一回事。对于无智识的群众,抽象的道德观念竟比具体的偶像崇拜有力,是颇为特殊

的现象。

孔教为不求甚解的读书人安排好了一切,但是好奇心重的愚民不由地要向宇宙的秘密里

窥探窥探。本土的,舶来的传说的碎片被系统化、人情化之后,孔教的制裁就伸展到中国人

的幻想最辽阔的边疆。这宗教虽然不成体统,全亏它给了孔教一点颜色与体质。中国的超自

然的世界是荒芜苍白的,对照之下,更显出了人生的丰富与自足。

外教在中国

天主教的上帝,圣母,耶稣,中国人很容易懂得他们的血统关系与统治权,而圣母更有

一种辽远的艳异,比本地的神多点吸引力。但是由于她的黄头发,究竟有些隔膜,虽然有圣

诞卡片试着为她穿上中国古装,黄头发上罩了披风,还是不行。并且在这三位之下还有许多

小圣。各有各的难记的名字、历史背景、特点与事迹。用一群神来代替另一群,还是用虚无

或是单独的一个神来代替,比较容易。所以天主教在中国,虽然组织精严,仍然敌不过基督

教。

基督教的神与信徒发生个人关系,而且是爱的关系。中国的神向来公事公办,谈不到

爱。你前生犯的罪,今生茫然不知的,他也要你负责。天罚的执行有时候是刁恶的骗局。譬

如像那七个女婿中的一个,梦见七个人被红绳拴在一起,疑心是凶兆,从此见了他的连襟就

躲开。恶作剧的亲戚偏逼着你们在一间房里吃酒,把门锁了。屋子失火,七个女婿一齐烧

死。原来这梦是神特地遣来引诱他的。

现代中国电影与文学表现肯定的善的时候,这善永远带有基督教传教师的气氛,可见基

督教对于中国生活的影响。模范中国人镇静地微笑着,勇敢地愉快着,穿着二年前的时装,

称太太为师母,女的结绒线,孩子在钢琴上弹奏《一百零一只最好的歌》。女作家们很快就

抓到了礼拜堂晚钟与跪在床前做祷告的抒情的美。流行杂志上小说里常常有个女主角建立孤

儿院来纪念她过去的爱人。这些故事该是有兴趣的,因为它们代表了一般受过教育的妻与母

亲的灵的飞翔。

教会学校的学生,正在容易受影响的年龄,惯于把赞美诗与教堂和庄严、纪律、青春的

理想联结在一起,这态度可以一直保持到成年之后,即使他们始终没受洗礼。年青的革命者

仇视着固有的宗教,倒不反对基督教,因为跟着它来的是医院、化学实验室。

《人海慈航》影片里有一夫一妻,丈夫在交易所里浪掷钱财精力,而妻子做医生为人群

服务,空下来还陪着小孩喜孜孜在地窖里从事化学试验。《人海慈航》是唯一的一出中国电

影,这样不断地贤德下去,贤德到二十分钟以上。普通电影里的善只是匆匆一瞥,当作黑暗

面的对照。

在古中国,一切肯定的善都是从人的关系里得来的。孔教政府的最高理想不过是足够的

食粮与治安,使亲情友谊得以和谐地发挥下去。近代的中国人突然悟到家庭是封建余孽,父

亲是专制魔王,母亲是好意的傻子,时髦的妻是玩物,乡气的妻是祭桌上的肉。一切基本关

系经过这许多攻击,中国人像西方人一样地变得局促多疑了。而这对于中国人是格外痛苦

的,因为他们除了人的关系之外没有别的信仰。

所以也难怪现代的中国人描写善的时候如此感到困难。小说戏剧做到男女主角出了迷

津,走向光明去,即刻就完了——任是批评家怎样鞭笞责骂,也不得不完。

因为生活本身不够好的,现在我们要在生活之外另有个生活的目标。去年《新闻报》上

就有个前进的基督徒这样可怜地说了:就算是利用基督教为工具,问他们借一个目标来也

好。

但是基督教在中国也有它不可忽视的弱点。基督教感谢上帝在七天之内(或是经过亿万

年的进化程序)为我们创造了宇宙。中国人则说是盘古开天辟地,但这没有多大关系——中

国人仅仅上溯到第五代,五代之上的先人在祭祖的筵席上就没有他们的份。因为中国人对于

亲疏的细致区别,虽然讲究宗谱,却不大关心到生命最初的泉源。第一爱父母,轮到父母的

远代祖先的创造者,那爱当然是冲淡了又冲淡了。

受过教育的中国人认为达尔文一定是对的,既然他有欧洲学术中心的拥护。假使一旦消

息传来,他的理论被证实是错的,中国人立即毫无痛苦地放弃了它。他们从来没认真把猴子

当祖宗,况且这一切都发生在时间的黎明之前,世界开始的时候,黄帝统治着与我们一般无

二,只有比我们文明些的人民。中国人臆想中的历史是一段悠长平均的退化,而不是进化;

所以他们评论圣贤,也以时代先后为标准,地位越古越高。

对于生命的起源既不感兴趣,而世界末日又是不能想象的。欧洲黑暗时代,末日审判的

画面在大众的幻想中是鲜明亲切的,也许因为罗马帝国的崩溃,神经上受到打击,都以为世

界末们将在纪元一○○○年来到。中国在发展过程中没有经过这样断然的摧折,因此中国人

觉得历史走的是竹节运,一截太平日子间着一劫,直到永远。

中国宗教衡人的标准向来是行为而不是信仰,因为社会上最高级的分子几乎全是不信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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